黎岁把长袖挽到胳膊,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手臂,被墨水染黑了几处,身上的衣裳也未幸免于难。
她一脸认真,聚精会神于手中毛笔,两耳不闻窗外事。
倒有些许大师之范。
谢濯越过地上被随意抛弃的废稿,在看到黎岁的杰作后,神情茫然了片刻。
黎岁好不容易找到些微手感,不料笔下的画卷忽然无火自燃。
抬头看见脸色黑如锅底的谢濯,对自己画技有着充分认识的黎岁,捂着脖子蹲在桌子下面,熟练得让人心疼。
黎岁不忘用他的原话来保命,“你说过不会生气的。”
“我没生气。”
他一副山雨欲来的表情,很难让人信服。
“师姐状态不好,明日再画吧。”
黎岁点头:“好。”
谢濯两根手指拎着书包上方的环带,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师姐的书包,我给你拿回来了。”
黎岁小心翼翼,迈着小碎步上前,从他手中夺过自己的书包,又迅速退回原位,抱着脏兮兮的书包,露出几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谢濯:“一个破包,有什么好开心的。”
黎岁回他:“你不懂。”
这是外婆生前送她的,比全天下的宝贝都要珍贵,不是他口中的破包。
黎岁笑着,不经意瞥过谢濯手腕上的晶莹蛇镯,跟为她疗伤的那条赤蛇很像。
谢濯注意到她的目光,道:“赤野为你疗伤,耗费了许多妖力。”
黎岁冷哼,满满怨气从齿间溢了出来,“它主人差点害我死掉,它不过耗费一点妖气,有什么值得说的。”
她对困兽窟之事耿耿于怀。
此言一出,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黎岁未觉气氛变化,一心只想看看书包里少没少东西,又不想当着谢濯的面打开书包。
大着胆子催他:“你怎么还不走?”
谢濯:“这是我的地盘。”
“那我走。”
见他又摆出那副讨人厌的表情,黎岁迅速改口:“我说着玩的。”
谢濯不知道抽什么风,要留下来吃饭。
黎岁眼珠子跟着布菜的哑女走,见她要走,扯住她的衣角,“你辛苦了,坐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哑女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衣角,头也不回地退出了房间。
跟谢濯面对面,黎岁如坐针毡,面对一桌美味佳肴迟迟下不去筷子。
“菜不合胃口?”
菜很合胃口,就是一起吃饭的人有点倒胃口,黎岁暗自腹诽。
她端起碗筷,只吃离自己近的菜,坚决不碰谢濯面前的。
谢濯如何看不出黎岁的心思,不停给她夹菜,就要看她吃不下硬撑的样子。
一顿饭吃得黎岁浑身难受,吃到后面食不知味、味同嚼蜡,下了饭桌走路都费劲。
偏那厮还嘲讽她:“少吃点,又不是猪。”
是谁一个劲给她夹菜?还骂她是猪。
黎岁悄悄剜了他一眼。
“谢濯。”
黎岁在他离开之时叫住他。
谢濯回头。
黎岁迟疑开口:“扶菱有没有找我。”
“左护法现正在符伦山,托我给你带句话,让你好好养伤,不用着急回去。”
符伦山……
魔尊谢一昙和她的夫君在符伦山殉情。
扶菱去符伦山,不外乎一件事——找魔尊。
他们知道了她不是魔尊,默许她被谢濯囚禁于此,忍受谢濯阴晴不定的脾性,如果哪天惹他不高兴,曝尸荒野也无人在乎。
她不要这样的人生。
黎岁后知后觉,猛然冲出去,膝盖撞到凳子。
目睹门关上那一瞬间,她再也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双手死命拍打着门。
“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
“我要回家……”
黎岁喊到声嘶力竭,门突然打开了,来不及放下的手被人握住。
谢濯面色隐隐有怒意,用力一扯,就将黎岁拽出了房间。
他拉着黎岁从廊下走过,步子迈得很大,丝毫不顾及身后的人。
黎岁趔趄着勉强跟上,扭动手腕,试图甩开他铁钳般的手,“你放开我。”
对方充耳不闻,反而越发用力,似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黎岁紧咬下唇,忍住没有痛呼出声。
微风拂过,檐下一排风铃发出清脆响声。
谢濯蓦地开口:“师姐从前很喜欢风铃,你寝殿的风铃还是我亲手挂上去的。”
他又开始发疯叫她师姐了。
黎岁不语,魔尊的寝宫根本没有风铃。
“但姓顾的嫌吵,师姐宠爱他,命人丢掉了所有的风铃,都被我捡回来了。姓顾的死了,再也没有人嫌风铃声吵。”
谢濯牵着黎岁一路穿过长廊。
“师姐不是想出来吗?现在出来了,怎么不说话?不喜欢魔峡谷的景色?我也觉得魔峡谷荒芜了些,风沙弥漫,种朵花还未发芽就枯死了。当初我不过说了姓顾的几句,师姐就将我罚到这蛮荒之地,当真是狠心。我说这话,并无责怪师姐之意,都是姓顾的错,是他屡次三番挑拨离间,才让师姐跟我产生了嫌隙。”
谢濯说着说着突然停下。
黎岁猝不及防撞上他的后背。
“师姐抬头。”
赫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具悬挂在空中的尸体。
如同檐下风铃般,随风微微摇晃着。
数十只乌鸦围绕着尸体,黑色羽毛在昏暗光线的照射下闪烁着诡异光泽。尖锐的喙残忍地撕裂尸体,暴露在外的血红肠子蜿蜒垂落。
袁煞那日在殿内大放厥词时,应该不曾料到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黎岁别过头,胃里翻腔倒海。
对谢濯的恐惧更甚。
身后风铃簌簌响动。
黎岁霎时清醒了。
她刚才的行为跟作死有什么区别。
这几日谢濯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与她相处还算融洽,加之他那张具有迷惑性的脸庞,她差点忘了他是个怎样的人。
“师姐,你很久没叫我师弟了。”
谢濯低眸看她。
黎岁怯声道:“师弟。”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黎岁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背诵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但凡卡壳,就从头开始,并罚自己做一道数学题。
扶菱不会来救她了,她只好寄希望于哪天突然穿回去。
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所以她不能荒废了学业。
老师说了,高一正是打基础的阶段。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门被缓缓推开,黎岁掀起眼皮,看到来人,眸子陡然亮了亮,又迅速黯然。
“我来迟了。”
扶菱说的话,一如初见之时。
黎岁红着眼扑上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黎岁,所有的委屈倾巢而出,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
“扶菱,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怎么会呢。”扶菱轻抚黎岁的后背。
黎岁松开环抱着扶菱的手臂,羞愧地低下头,决定坦白一切。
“扶菱,我骗了你,我不是魔尊。”
“我早已知晓。”
在黎岁的注视下,扶菱缓缓道来:“禁地初见时,我便知你不是尊上。尊上失踪太久,多有蠢蠢欲动者觊觎魔尊之位。我承尊上救命之恩,受她庇护多年,我必须在尊上回来之前,替她守住魔尊之位。所以,我利用了你,使你受了这么多伤害,我对不起你……”
黎岁摇了摇头,要是没有扶菱,她穿到魔族禁地时就被谢濯杀了,哪能活到今日。
“扶菱,我叫黎岁,你以后叫我岁岁吧。”
扶菱莞尔一笑。
“岁岁,你想离开魔界吗?”
黎岁毫不犹豫地点头,忧愁道:“可是谢濯……”
“我已命人将他引出了魔峡谷,他一时半会回不来。”
一句话打消了黎岁的顾虑。
扶菱站立院子中央,挺拔的身影逐渐模糊,变成了一只体型庞大、威武霸气的黑色大鸟。
黎岁知晓这个世界有鬼怪妖魔,但亲眼见到人变妖的场景,还是不由惊呆了下巴。
巨大的黑色翅膀缓缓展开,羽翼渐宽,覆盖了半个院子。
强风迎面而来,险些将黎岁吹倒。
扶菱用翼尖扶住黎岁,矮下身子,羽翅着地,示意黎岁爬上来。
“站住!”
黎岁骇然回头,见是那哑女,不免惊讶。
她不是哑巴吗?居然会说话。
扶菱扇动翅膀,带起一阵飙风。
哑女毫无还手之力,砸穿厚厚围墙,倒地不起。
此一动静,惊扰了诸多守卫。
“抓稳了。”
扶菱提醒一句,便展翅飞向高空。
黎岁一个后仰,忙拽住手下的羽毛,又担心抓疼扶菱,整个人趴在扶菱的脊背上,这样就不怕被风吹飞了。
风声猎猎,仿佛刀刃刮过脸颊,吹动头发翻飞,黎岁开心地笑出声,灌了满嘴冷风后,老实闭上了嘴。
“你的家在哪?”
扶菱的声音从身下传来。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黎岁贴着柔软羽毛,声音被风裹挟着飘向远方。
“我已经回不去了。”
“只要知道家在哪,总有一天会回去的。”扶菱宽慰黎岁,语气坚定又温暖。
接着,她又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九华城。”
扶菱飞行的速度很快,掠过一条条蜿蜒的河流和一座座起伏的山川。
最后停在了一个山坡上。
扶菱说:“穿过清水镇,往北走半个时辰,就是九华城,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如果让清水镇的修士看到黎岁与她同行,可能会给黎岁带来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
在这里道别,对她对黎岁都好。
黎岁沉默地点点头。
“这是一些银两,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扶菱幻化出一把匕首,道:“这把匕首注入了我的妖力,危机时刻可做防身之用。你孤身一人,要万分小心。”
黎岁接过匕首和鼓鼓囊囊的钱袋,神情复杂地看着扶菱,眼中流露出不舍和担忧,“我走了,谢濯会不会迁怒于你?”
扶菱摸了下黎岁的头,笑道:“我好歹也是左护法,与他身居同职,他想动我没那么容易。”
听到这话,黎岁安心了不少,她不想扶菱因她受连累。
“后会有期,扶菱。”
道完别,黎岁朝清水镇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