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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贬谪之诏·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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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金山,彩霞落云。水帘洞内,两人依偎着,默契地扮演老夫老妻的角色。他们生火,焯水。给崽崽顺毛,拿石子下井字棋。

——这是最平淡的一日。

翌日。

景霖刚吃完药,便自然而然地把腿搭在宋云舟的腿上,由着宋云舟耐心给他换药。

宋云舟很认真,头总往下凑,恨不得仔细检查他还有没有其他伤口。

饶了一下崽崽的下巴,景霖轻咳两声,唤道:“崽崽?”

崽崽“嗷呜”两下,十分享受。眯起眼睛直往景霖臂弯里钻。

“嘿嘿嘿!”宋云舟及时打了下老虎头,把崽崽扇另一边去了,训道,“崽崽,你怎么搞的?你主子还病着呢你就这么凑上去?也不想想你多少斤了都。长这么大了,要学会察言观色知不知道?”

崽崽触了下胡须,咕噜噜吐着气亢奋,露出一排獠牙,又闭上嘴撇过头独自生闷气。

景霖挑了挑眉,对崽崽揶揄道:“就是。”

“……”崽崽嘶了嘶牙,尾巴直接竖起来,再重重甩到地下,激起一小片灰尘。

景霖咳了咳,用手捂住口鼻。

实际上洞里干净得很,就算有灰,也不至于激到这么高来。那灰只是碰着了景霖的几片衣角罢了。

景霖邈宋云舟憋住口气,又要开始骂崽崽。掩在袖下的嘴便几不可察地勾了下。

他惯会玩弄人,以往是把人玩死。如今此处没外人,眼前既是意中人,就挑挑性子,逗个趣。

宋云舟也很给他面子,涂完药之后便起身拍了一把老虎屁股。

景霖眼中含着浅浅的笑意,他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他的视线落到宋云舟腰间时,将要吐出的话却停在了嘴边。

又不见了。

那块玉佩。

景霖的眼垂了下去,幡然想到。前日那药不是没剩多少了么,今日怎又多出这么多来。

该不会又拿去哪里当掉了吧……

“宋云舟。”景霖使唤道,“过来,说件事。”

宋云舟比了个三,放好药就一个滑跪过来了。

速度之迅速,甚比急湍而下的瀑布。

景霖上下扫了眼宋云舟,把自己脖子里的平安锁取出。明知故问道:“这谁送我的?”

宋云舟立马回答:“我!”

景霖点点头,又把平安锁收了回去:“你送我的东西,我有好好存着。我送你的呢,又丢了?”

宋云舟咂摸着这个“又”的重要性,嘴里回道:“你送我的玉佩吗?我拿去换药和吃的了,不过你不要担心,我到时候会换回——”

“丢了两回了。”景霖打断道。

宋云舟止住了嘴,眨眨眼,无辜地看着景霖。

景霖深呼吸一口气,低下头解释道:“那是我很重要的东西。”

景霖沉住声,往日回忆突然涌来,从他得到这枚玉佩,到他送出这枚玉佩。

他轻轻问道:“你猜我的表字是谁给我取的?”

宋云舟怔住,他第一回知道景霖的表字,是在很久之前。

在婚书里。

那时候他想,“是以圣人披褐而怀玉”。虽是贫寒出生,却身怀美玉。

景霖这个佞臣,前句是没错,后句可真离了大谱了。

宋云舟想过这名的出处,却从未想过给景霖取这名的人是谁。

景霖见宋云舟不吭声,便自顾自地答道:“是韩与的母亲。”

“韩与……韩中丞?”宋云舟疑道,他蹙了蹙眉。想不到韩与和怀玉竟是旧相识,难怪春猎那回又阻他又助他。

“我娘……”景霖顿了下,觉得喉间嘶哑,似有烈火在烧。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压住难耐的心跳声,景霖接着道,“我娘很早就过世了,与我娘亲近的便是韩与的娘。在我及冠之日,韩与邀我去他府中,伯母便给我取了这个表字。”

“‘是以圣人披褐而怀玉’,你以为我的字出自此处?”景霖反问宋云舟。

宋云舟倒吸了口气,听景霖语气,难不成另有隐情……

景霖低下头来,一边回忆一边呢喃:“伯母读过四书五经,替我取这个名字也合乎情理。可那日,她与我解释这表字的来历,仅仅是……因为我娘生前给我留了块玉佩。”

他是贫寒子弟,儿时风餐露宿,连吃食都费劲,更别提能买得起一块玉了。

所以这块玉佩,是祖传的。

具体传了几代,已经他祖上曾经究竟富不富裕,这已无从考究。

景氏更看重感情,即便穷的叮当响,也不肯把这玉佩当了换食物。

景霖从小到大也从未在尹藤手中见过这玉佩,直到韩夫人拿出来时,他才知道景氏这是怕把玉佩弄丢或被抢走,才一直托韩夫人代为保管。

韩夫人也从未说漏过嘴。

“怀玉怀玉,怀着念想守着玉。”景霖咬了咬唇,道,“这才是我的表字。”

仅此而已。

没有深奥的含义,没有高尚的期望。有的仅仅是对亡故之人的怀念。

多简单的表字,多亲切。

“所以……”宋云舟喉间吞咽,不敢眨眼,怔怔道,“所以你日日都带着那玉佩。”

所以景霖一直以来都格外注意他的腰间有没有佩戴玉佩。

宋云舟忽然顿住,他回想起一件事。

还是在好几月前了,临近景霖南下江南时期。

将要除夕,宋云舟去千机阁内,第一回拜访了楚燕君。

那时候,楚燕君见着了他的玉佩。

所以那时候,楚燕君问完他是否和景霖是熟识后,才又会和他说“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

楚燕君是朝堂官员,日日见景霖腰间玉佩,怎么会反应不过来?

贴身放着的东西假手于人,必然是熟识。

他的身份,在那时早已暴露。

“那你为何要给我?”宋云舟回过神来,问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要你就给了?”

哪有人这么心软的?!天知道那时候他只是看着好看才要来的啊!

风携着水珠穿帘而过,洞中传来一股清凉之意。

景霖抿了口气,像是无奈。他与宋云舟对视:“你死皮赖脸的要,我不给你的话,你又闹。我有办法?”

这话虽是恼人的,但这言下之意,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景霖这个人,要是不想让别人拿走什么,别人就算是死也拿不到手的。

那玉佩,其实是景霖甘愿送给宋云舟的。

凡是朝堂官员,无一不见玉佩模样,若是宋云舟在景霖的眼皮子底下跑了,被别人瞧见,总不至于立即杀害,还是要斟酌行事。

宋云舟是生是死,唯有景霖能下论断。

是么?是这个原因么?

究竟是给宋云舟套上一圈枷锁,还是因为……

宋云舟与他结为夫妻。

爱总是矛盾的。

譬如景霖到如今也解释不清,当初为何宋云舟一问他要这唯一的传家宝,他便取下来送了。

是想要拿捏人的心思,还是想要待人好的心思。

可能两边都沾上些吧。

谁说得清。

宋云舟咬咬牙,道:“第一回是我糊涂,把它当了。这次不是,我没有当,我好好保管着呢。”为了证明自己,宋云舟急切道,“我怕今日行事混乱,那玉佩在我身上不安全,便先叫个人替我收着了,那个人我探过,是信得过的。事情结束后我们一块去拿好不好?”

景霖的心颤了下,他面无表情地凝眼看着宋云舟。

棕褐的眼眸里,他依旧看到了自己。

是宋云舟的眼里有自己。

“你信得过的人?”景霖问道。

宋云舟点点头:“成应不还被困在林子里么,我身上除了那玉佩也没什么信物了。如今我们也找不着他们,若是成应找到了人家,见到了玉佩,便知道那是我的人,也好藏起来。”

景霖没有回话,视线从宋云舟的眉间向下缓慢移着,移到了腰间那空荡荡的位置。

他两眼微眯,头微微侧了点。

他有些不懂宋云舟了。

宋云舟瞒着他很多事。

自春猎过后,宋云舟就变了许多。

算盘藏得太好了,他已经猜不出来了。

跟着昌王的时期,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吧。

“罢了。”景霖叹口气,“也好。”

宋云舟想要解释,正要开口,水帘洞外却传来不大不小窸窣人声。

——“追!人在那!”

景霖与宋云舟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还没到埋伏的时间呢!

那那群追兵如今追的究竟是谁?

景霖猛地把头转向水帘洞外,答案在脑中一闪而过,呼之欲出。

——成应!

“走!咳咳……”景霖突然起身,身子有些承受不住,弯腰咳了起来。

宋云舟连忙伸出手来扶住景霖,另一只手框住景霖的肩,往自己怀中带了点。

景霖眼睛咳得眯了起来,但他的声音却急切地催促。

“咳。计划提前,我们把那群追兵引到断崖去!”

景霖猛地挣脱宋云舟,身子靠在站起身来的老虎背上,指着水帘洞外:“不要管我,你先去。成应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人。我随后赶到。”

宋云舟怔然察觉自己手上渐冷的余温。不知为何,他的眼皮开始突突地跳。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宋云舟脑中闪过这一句话。

“只是提前了一个时辰。”景霖的心也有些慌。他的眼前是前几日夜晚的滔滔烈火和遍地鲜血,是死在他面前的刘霄。他喃喃着,“没事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这回都算到了的……”

宋云舟觉着景霖有些不对劲,他视线移到景霖放在虎背上的手,发现那只手颤得厉害。

不,不只是那只手。

是景霖整个人都在颤。

景霖说完那句话,眉头紧皱不得舒颜。

宋云舟便快速把鞍子绑在虎背上,然后拦腰抱起景霖,将人稳稳放在鞍子上。

他前后检查了一圈,景霖坐在上面不会太难受。

于是他跑到角落,把暗器安在自己身上,背上背着弓箭,手上还拿了把剑。

“怀玉,我先去把那群人引开。”宋云舟与景霖十指交握,指腹轻轻擦着,以便安抚突然应激的景霖,他抬头,温声嘱咐道,“你从另一条道绕过去,自己小心点。”

景霖死死抓住宋云舟的手,狠声骂道:“你也给我小心点,命要紧懂么?”他拧着眉头,“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辈子都别想要我原谅你!”

宋云舟踮起脚来吻了下景霖,笑道:“放宽心啦,夫妻和睦第一步,相信你的夫君。”

景霖并没有真正放宽心来,他死死盯着宋云舟。

眉头依旧蹙着。

宋云舟知道时间快来不及,就轻轻挣脱景霖的手,快步闯出水帘洞。

景霖望着宋云舟消失在水帘的背影,心中的慌乱达到了顶峰。

算到了,没算到。

有没有哪步是忘了的?

景霖猛地晃了下头,他逼迫自己稳住心神。

随后,他扯了下缰绳,让崽崽往洞沿边走去。

宋云舟并没有带走所有武器,还是留下了一些给他的。

是用来给他自保的。

景霖一挥袖,将暗器都收着了。

其中还有些瓶瓶罐罐,那是他常备的毒药。

将东西装好后,景霖发现还有一个空瓶子。

他凝眼看着瓶子质地。

这瓶子里装的是味剧毒。

——芙蓉侨。

景霖记得自己几日前把这里面所有毒粉都倒在徐明正身上了,瓶子一直收着,是怕随处扔了会被百姓捡着误用。

他的心跳的越来越厉害。

越来越慌。

忽地,景霖猛地扯住缰绳拐了个大弯。

他忍着体内气血愤涌,一夹虎腰。

老虎朝天“嗷”了一声,如一道黄色的疾风,霎那间闪出了洞外。

天亮得刺目,万里无云,烈日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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