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近处,安置着一间客栈。
这客栈即是商路入口,不少商人刚来此处,累了困了,便可以在这里歇息,养足精神,第二日再进去卖货。
一行人到此处时,天边已归于夜晚。
古微的确是个自然熟,和什么人都聊得来,还是个热心肠,帮完这个人整理好包袱又帮另外一个人。那些骆驼也是帮着老板娘赶在一堆的。
宋平安两人没有很多行囊,那老虎也没叫古微碰。
古微耸耸肩,也没过多在意。和老板娘有说有笑后,走来对其他人说道:“和美丽的姑娘讲好价啦,一晚一百文。通常这里一晚要一百三十文呢!”
通常,客栈都是一百文一晚,只不过这是在沙土地带,物价上调那么点也于情于理。
但古微把价钱打下来了,也就没什么差别。
宋平安没说什么,也没领古微的情,反倒拿出了一两银子给老板娘。
古微人都呆了。
一两银子,可抵十晚啊……
难道这就是出手阔绰?也不带这么豪横的吧。
宋平安拿了两间房的号牌后,朝古微浅浅看了眼,就上楼了。
虽然宋公子并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但他是理解了。
这是叫他自己安顿好自己,明日要一块去找皇女。
古微:……
好古怪的人。
另一头。
成应跟着景霖进了屋中。
“主公。”成应把缠在脖子上遮风的布取了下来,问道,“你觉得这个古微有问题?”
景霖倒了两碗水,自己端起一碗喝了几口,回道:“没问题。”
没问题?
“那主公为何不搭理他?”成应不解。
景霖呼出一口气,反而道:“我和他很熟吗?萍水相逢的人而已,何必费那个劲。”
要不是这古微认识百里珍瑞,他都懒得和这古微结识。
毕竟古微这个商人,浑身上下看,也没什么有用的地方。
成应了悟,尴了个尬,点点头自己缓解去了。
景霖把水推给他,见成应喝完后,就说道:“等会晚膳会送上来,你先回房吧。今日也走了许久了。”
成应顿了顿,似乎不明白景霖的意思。
还以为主公还会和他商量些什么呢。
成应“唉”了一声,背起自己的包袱就走到隔间去。合上门时,成应提醒道:“公子,要是有任何不舒服的话记得喊我,我就在隔壁!”
景霖点点头,敷衍的挥了挥手。
待门彻底合上,景霖才垂下肩,松懈了一点。
细碎的发丝刺挠着他的眼,他眨了眨,试图用睫毛把发丝扫走。但他越眨,眼前便越模糊。
竟不知何时,一滴晶莹落在了他压在胸前的手背上。
景霖低头看,神情似是十分茫然。
他把手摊开,上面是被硬物搁着而压出来的浅红印子。
——那是被平安锁压出来的。
他知道。
景霖吸了下发酸的鼻子。反应过来了。
宋云舟已经死了有几日了。
有的时候,景霖觉得自己也挺乌鸦嘴的。
只不过是试想宋云舟没洗掉芙蓉侨,结果就沾上了;只不过是多嘴喊了句“亡妻”,结果就真的成亡妻了。宋云舟的那双腿之前被他毁过,死时却也折了。
他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割舍掉这段感情,奈何造化弄人。
他确实割舍了,是因为另一个人已经不在了。
彻彻底底不在了,可能连魂魄都不得安息。
听闻死后的人会在七日内出现在别人的梦中,以作最后的别离。
可几日过来,景霖一次也没梦见。
哪怕是个背影。
哪怕是句话。
什么也没有。
景霖连晚膳都没胃口吃,撑开窗子,直接坐在地上,两手盘着,看着寂寥的星空。
西北的天暗的时辰比京城要晚些,这个点,约莫是子时。
也就是说,第二日了。
六月初六。
景霖的泪掉了一滴就没了。他不喜欢这样。
宋云舟要是知道他日日以泪洗面,估计连胎都不会好好投。
西北的星空很美,蓝紫交叠,黄白星点。吹过的风也不似白日。
景霖不会折千纸鹤,但他记住了模样。就从袖子中拿出一截木头,又抽出把小刀。头抵在窗边,慢慢地雕刻。
先是整体轮廓,后是细节。
他刀功娴熟,一刀下去,地上多了些木屑,木头却显得更精致了。
雕了一个时辰,景霖终于把小刀收起来,朝木头吹了一口气。
木屑飞飞扬扬,弥留在空中,同细微的灰尘一起。
木头被雕成了个细致的千纸鹤。
这千纸鹤并非新婚那晚用纸折的,而是宋云舟后来给他看的,自制的那甚么用来暗送秋波的送信鸽。
景霖起了身,撑在窗边缓了缓神,随后走到桌前,把包袱中的小东西拿出来,一起摆着。
——那是个荷花小人,和一个略有瑕疵的荷叶小人。
是他们俩在元宵出门游玩时,宋云舟挑的。
这三样东西摆在一块,还是有些突兀。毕竟荷花小人和荷叶小人都是烧了釉的,彩色的很好看。
但他这个木头刻的千纸鹤,不仅孤零零的,还只有个单调的颜色。
还没有上漆。景霖想。
要是上了漆的话,这千纸鹤便不会腐朽。
那颜色,也会更像宋云舟的眼。
不过也来不及上漆了。景霖沾了水,把千纸鹤打湿。
虽然这样会使得这木头更快腐朽,但好歹颜色更相近了点。
等千纸鹤又风干了后,他找了客栈里的火盆,拿出火折子,点燃千纸鹤,一把烧了。
紫檀木烧起来时有种淡淡的檀香味,燃起的白色烟雾逐渐散在景霖周围,碰一下就散。
窗外的风鼓进,倒是把这烟雾赶了出去。
景霖看千纸鹤慢慢烧尽,当最后的火光尽了,他轻轻道。
“生辰快乐。”
今日,是宋云舟的生辰。
二十五了。
要是没死,就二十一了。
宋云舟看起来比他大,却比他还小四岁。
不过现在都一样了。宋云舟的命停在了二十四,恰好他也是二十四。
景霖叹了口气。
阴阳两隔,他再也见不到宋云舟了。
等宋云舟投胎了,他却还没死。下辈子也没有缘分。
“傻子。”景霖喃喃骂道,“宋云舟是傻子。”他重新坐到窗边,自嘲道:“我也是傻子。”
宋云舟不在了,究其一大部分原因,都是他的自以为是。
伤都他一个人受了不就好了,死的人是他不就好了?其他人掺和进来做什么。
到头来,刘霄为了救他而死,宋云舟为了救他而死。
他这条命,真是镶了金。
景霖的指尖嵌进手心肉中,掐出深深四道痕。
既然如此,谁都不能再取他的命了。
而那人命债,该死的人都得死。
景霖透过沙尘黄土,遥看远方绿洲。
那绿洲是央国。
淮王不仁,他便不义。气运这东西,若是不肯主动站在自己身后……
那就夺。那就抢。
夺不到抢不到,那就毁掉。
景霖把剩下两个彩瓷小人放枕边,闭眸睡觉。
又是一夜无梦。
·
西北的天亮得挺早,日头也晒。日上三竿的程度,而这只是卯时三刻。
景霖睁开眼,除了有些酸痛,跟没事人一样。
他自己洗漱完,开门下楼。
仅是一晚的时辰,客栈里便多出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娇小女子,脸上折了块红色面纱,看不清其面容。但见其白嫩皮肤和水灵灵的桃花眼,也知道这是个小美人。
小美人不是中原的人,她一头金发,又长又卷。垂在裸露的背后,蓬松柔顺,连发丝都沾着光。
不过小美人似乎是喜欢中原的发饰,什么金银朱钗都往头上戴,虽凌乱,但瞧来也别致的很,反倒让人觉着这凌乱恰到好处。
姑娘坐在中央的桌子前,漫不经心地支起二郎腿,方圆之间竟无一人。
景霖顺着金发姑娘的视线扫去。
另一堆人都缩在角落。
“你们竟敢敲诈老板娘?!”姑娘发怒,手上的鞭子往地上一甩,发出响亮的声音。吓得后头那堆商人都瑟缩一阵。
景霖双眼一眯,没有下去,站在二楼,默默地看热闹。
里头有个商人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出来叫道:“小姑娘你不要含血喷人!这价钱是我们商量好了的,一晚一百文,那时候老板娘也是应了的。你又不认识老板娘,怎可在此颠倒黑白?!”
“我颠倒黑白?我可是老板娘的好朋友,我为我朋友打抱不平有何不对?”姑娘笑了笑,桃花眼迷的好看。她拍拍手,“你出来说吧,是不是他们搞敲诈?”
众人移眼看去,竟是古微!
古微狠狠一点头:“是呢是呢!他们这群人真是可恶,还未进界便如此蛮横。而且身上带着的那堆货也不肯给别人看,不知道是商品还是些什么别的呢。姑娘,可千万不要放过他们呀,我这小商人可真是要吓死了呢!”
众商人:……
睁眼说瞎话的能力,阁下真是一流。
“你放屁!”有商人出来骂道,“就是你!一切都是你干的!妈的,那价钱明明是你自己敲下来的,还赖在我们身上!靠,要不是你说你认识皇女,能帮我们引荐,我们才不跟你走,你个骗子!”
“唉,骂人干嘛?”姑娘扭了扭手腕,又往地上甩了一鞭子,皱眉道,“你说是这公子污蔑你?可老板娘说是你们把她围在角落逼着她把价钱打下来的呢。还不准老板娘检查你们的行李。”
姑娘疑道:“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商路,凡是进界必要搜身的规定吗?你们这般遮遮掩掩,我看说谎的是你们吧!”
说罢,姑娘起身,一席红纱垂在地上。她走过去,把老板娘拉出来:“小芸,你说是不是他们把你围住的?”
名唤“小芸”的老板娘是个怯懦的,一看到那群商人瞪眼,连忙抱起头来道:“是!我正要去检查他们的行李,他们就把我围住,几个人全是人高马大的,我根本逃不走!他们不让我检查,还说我这客栈收的价钱太高了,不肯给我。”
成应被下面的吵闹给吵烦了,猛地开门,却见景霖在上楼面不改色地看戏。
他走到主公身边,低头看到金发少女,震惊地“啊”了一声。
景霖把手指竖在唇前,示意成应闭嘴。
成应悄悄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景霖撑着半边脑袋,道:“在恐吓。”
成应:……
还是自己看戏吧。
楼下,商人见老板娘谎话连篇,震惊地都没话说出来!
他们什么时候做过这事?!他们自己怎么不知道?!
商人们把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移动,心道要完。这店他妈的是个黑店!他们三个是一伙的!等着薅他们呢!
要知道商路是这样的,他们何至于来此做生意!这和萧杀抢夺有什么区别?!他们这群土帮子明明可以直接来抢他们生意,却还要在这演一出戏,真他妈是绝活啊!煞费苦心!
“听到没?”金发姑娘耸了耸肩,道,“你们的错。”
有个商人直接摆烂了:“你干脆说你要干什么吧,小丫头片子长得美心那么毒。要我多少银两?”
金发姑娘似是不解,激动道:“嘿!你怎么说话的!”
她一鞭子挥开商人,起身往后院走。边走边说:“姑奶奶不要你的银两,姑奶奶要检查你的行当!”
商人正要去拦,那个老板娘小芸却身手敏捷地拦在几人身前,手上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把剑,剜了个漂亮的剑花横在胸前。笑道:“各位见谅,只是检查一番而已,若是没有不该有的东西,我是不会为难各位的。”
众人见到翻脸如变天的小芸,心中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