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霖眼刀没能把宋云舟刀走,反而让人给缠了上来。他推不走,索性放任。
“二位想好了吗?”景霖顿了一下,看着沈遇汶,竟是疑道,“我有什么好被视为所谓‘真知’的?”
他原本把这件事情交给宋云舟来办,就是不愿意自己出面。谁知宋云舟和沈遇汶同时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来,他完全成了二人中间的挡箭牌。
到前面一段,其实他还能忍,虽然还是有点扯但也不是过于离谱。结果最后,一个“真知”就莫名其妙的冒出来了,关键是沈遇汶还没反驳?
天理何在。
他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
景霖勉强勾起一丝微笑,又询问宋云舟:“你就是这么安排的?”
宋云舟“嘘”了一声:“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宋云舟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拿景霖说事来当话题中心的,想他有实力有魅力,单凭自己的事迹就够把沈林二人吓得一愣一愣的了。但他才不过是提了一嘴怀玉,沈遇汶的反应就非常大了。
那一刻,他就了然了。
宋云舟当即改变策略——废话,有捷径让他走他都不走,傻呢。
于是他们很“愉快”地把景霖搬出来了。
不过也不能凡事都拿景霖说服呀,毕竟在沈林二人的印象里,他宋云舟只不过是为了报景霖之死的蛮夫而已。所以他总要露出点自己的实力。
景霖那一刀甩过来,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尽管宋云舟觉得景霖早就想甩他把小刀了。
在他和沈遇汶不断迂回下,即使宋云舟已经察觉到沈遇汶的态度转变,但后者并没有完全表态自己的做法。
而那时,沈遇汶已经是不想和他多说了。
那可不行,怀玉和他说了的,只此一次任务,成了就成,不成就不成。
他正准备把他将要到来的军队给爆出来的呢。
不过景霖在这一刻也猜到宋云舟打算干什么了,就出手帮了他一把——多少也有泄愤的意思。
暗器顿出,毫无防备,沈遇汶的心思就暴露了。
至此,结果就很清晰地摆出来了。
嘴硬抵得过心软么?
宋云舟捏捏景霖的肩,锤锤景霖的背,小声道:“辛苦辛苦。”
景霖嗤笑一声,重新看向沈遇汶和林珏。
霎那间,他愣住了。
沈遇汶落下了豆滴大的眼泪。
还是一串一串的,没停的。
“景大人……”沈遇汶抹了一把眼泪,袖子都失了大半,鼻子和眼睛都哭红了。他抽泣道,“你,你不是在三年前就……”
景霖呆住了,怎么这么突然的?
他心中都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场景,例如楚嘉禾当时的无奈、武樊当时的惊喜、以及韩之意当时的愤怒。
他猜想沈遇汶此人,应该也大差不差。
可沈遇汶哭的和个小孩一样。
“嗯。”景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局,便老实回道,“被陛下杀的只剩下一口气了。”
“陛下他,怎可如此。”沈遇汶呜起嘴巴,“贬就贬了呀,干嘛还要打打杀杀的,不留余地呜……”
“自然是因为斩草除根。”景霖朝宋云舟使了个眼色,让人赶快干点什么止住这掉不尽的眼泪,他和沈遇汶讲道理,“我没死在他刀下,他没彻底铲除我,所以我自然也要反击。”
宋云舟接收到了眼色,但只是点了点头,没往沈遇汶哪里迈出一步,他试探地哄道:“沈大人?别哭呀,我给你好吃的好不好?”
林珏还在给人拍肩顺气,沈遇汶心中一横,道:“不走了,吃。”
“哦哦,吃啊。”宋云舟看看沈遇汶,看看林珏,又看看景霖,指着自己,“那,那我去做点来?怀玉你能撑住么?”
景霖蹙起眉头,犹豫道:“也许。”
“我要和景大人说话!”沈遇汶喊道,他对宋云舟说,“宋公子你老吓我,我不和你说话了!”
宋云舟:……
好吧,尊重。
宋云舟挠挠鼻尖就赶紧做吃的去了。
景霖眼睛看着别处,清嗓一声:“沈大人想和我说什么?”
沈遇汶本来快止住了眼泪的,一听熟悉的声音,又没忍住。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景大人,我当丞相了。”
“……”景霖回道,“我眼没瞎耳没聋,知道。”
“我不想做丞相。”沈遇汶又道,他泪汪汪道,“他们都欺负我,我每天都不高兴。”
景霖一愣。
他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
可沈遇汶又特意强调一句:“不高兴,不喜欢。”
景霖呼出一气,无奈妥协道:“我知道了。”
沈遇汶已经明确的表态了。
他本想伸出双手,去尝试着安慰沈遇汶。但他偏过视线,看见林珏。
要伸出的手还是没能伸出。
沈遇汶吸了吸鼻子,提出道:“景大人,你没有别的安慰我的话了吗?”
景霖:……
“我记得以前我也安慰过你的,景大人你可以学学我。景大人那么聪明,学东西肯定很快的。”沈遇汶垂头道,“我好久没听过景大人的声音了。”
要是宋云舟在这的话,估计会狗急跳墙。
幸亏沈遇汶早就把宋云舟支走了。
景霖表情复杂,他在想自己上一句是有多伤人。
很伤人吗?
“沈大人。”景霖斟酌用词,略带几丝犹豫,道,“这三年来,你这个丞相当得很好。不止我,很多人都说你们两个做的很好。”
沈遇汶喃喃道:“是吗?那可是太好了……”
景霖松下一口气,他眼睛眨了眨,恍惚间,他不由自主地问道,“嗯,你曾经的凌云傲志,实现了多少?”他顿了顿,接道:“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福祸相依。你的付出,你的失去,是有回报的。”
“有的。”沈遇汶于心不忍地答道,“京城的百姓,今年死的比前年少……但还不够,我很难挽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阻止,每当我去和陛下劝时,他总是不听我的;我去找其他人商量举措,他们总是不信我的方法。景大人是十八岁当上丞相的,那时候也是这般吗?”
闻言,景霖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关于他的十八岁。
孤立无援,算东算西,广调暗桩,暗卫扎府。
可能他比沈遇汶遇到的要难些?那时候想杀他的人可不少,隔两日就一堆。他可折腾了好久才平定。
如今大淮也累了,那些官员暗地里的事也少了很多。
可是,这怎么能够比较呢?
“不能比的。”景霖纠正沈遇汶,“时代不一样,各有各的难处。”
沈遇汶又抹了一把鼻子。
寺庙的钟又敲响了一次。
显得那么庄严。
然而私下行径又是何般难以言齿。
景霖望向铜钟被敲响的地方。微风描上了他的眉眼,浅浅扫去了一层看不清道不明的薄雾。
他眼睫颤了颤,说道:“原本你们是想斩决宋云舟的是么。”
林珏愣得僵在原地,他看了眼沈遇汶,然后谨慎地点头:“凡民间暴乱,扰乱秩序,图谋不轨者,要斩——这是大淮律法里明文规定的。”
景霖赞同地点点头,颇为不解道:“按理来说,宋云舟和我如今的决定是与律法截然相反的。你们能这么想是正确的。”他把目光投向沈遇汶,问出他刚露面时就提出的疑惑,“但沈大人,将我视作你所谓的‘真知’,是否与你的治国理念背道而驰。”
“你不该把人想得太过美好,尤其是我这种……”景霖顿了一下,浅浅一笑,“恨不得早就把那狗皇帝杀了的‘奸臣’。”
听此一句,沈遇汶猛地抬起头来,哭红的眼里尽是震惊,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立马反应过来景霖所说的话。
“你是说……”沈遇汶倒吸一口凉气,所有怀疑的点此时完美串上线,他问道,“你很早就想篡位了?!”
从景霖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的神情里,沈遇汶读懂了一切,他倒退几步,两手捏住耳朵,缓缓地蹲到地上。
没蹲好,直接跌坐在地上了。
沈遇汶平时也是个爱干净的,但此刻也顾不得地上有多脏了——或者他就没意识到自己是坐在地上的。
沈遇汶满目惊讶。
春猎一事,太常寺安排的,但景霖同样参与其中。景霖是敲定结果和推动事情的主使人。
科举一事,沈遇汶原以为那题目是陛下所出,但经三年磋磨,他已经对此有所疑惑:凭陛下的脑子,是怎么想出这种题目的?而那时候,几乎殿试的全部流程都由景霖一手操办,殿试那日,也是景霖在旁监考。景霖才是想让朝中大换血之人。
甚至于更细节的,沈遇汶还未入仕时所发生的。百官弹劾致使景霖江南休沐一事。
昌王是从哪里越狱的?江南。
景霖去的是哪里?江南。
那年年初时哪间牢狱突然走水,死人大半?江南。
——还正是昌王所待的牢狱。
那个检举付老九及商贾走私一事的草民吴小六呢?怎会在检举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是景霖让昌王越的狱。
一瞬间,沈遇汶心如明镜。
景霖早就想杀了陛下了。
连继位者都找好了。
若不是宋云舟出手制止,他们淮国早就改天换地了。
沈遇汶理清一切后,怔怔地看向景霖,道:“所以景大人这三年藏匿,也是为了……卷土重来?”
景霖朝身后那个宋云舟离去的方向努了下嘴:“为了找世子殿下。也是我认可的,大淮的陛下。”
沈遇汶接着道:“若是我真要阻景大人和宋公子的路,你们俩会——”
“会杀了你。”景霖言明。
话音刚落,沈遇汶却是松懈下来,吐出一口浊气。
“……我明白了。”沈遇汶道,他又重复一遍,“我知道了。”
景霖没带任何一丝多余的表情,他只是蹲下身来,和沈遇汶平齐。
“我很早就说过你的问题。帮别人之前,要考虑自身。你要帮百姓,就不顾一切地谋上丞相之位,你自己承受的住吗?三年,够你祭奠,你承住了。但问题彻底解决了吗?”
沈遇汶在一遇到景霖时就选择了帮助景霖,但他为自己考虑了吗?若他表露出,哪怕是一丝反悔,景霖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把一个本身就不完美的人视为人生的信仰,真是个天真且愚蠢的主意。
为官大忌轻信他人。
景霖与楚嘉禾、武樊等人结盟,怎么可能是一日即成的,他前几年的祭奠就是为了把外人变为己人,如此,他才能够先一步料定他们心中所想而袒露计划。
沈遇汶褪去天真了吗?在褪。
但总还剩下一点。
这点对事态的天真,是沈遇汶生来而有的,是沈遇汶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
如今,景霖将它提出来了。
不够狠,怎么安稳坐上高位。
“……”沈遇汶心间恍然,他眼睛眨了眨,须夷,道,“我现下也懂了。景大人教育我一通,这是怕我反水是一时头脑发昏是不是?”
景霖挑了挑眉。
反应真快,甚合他意。
沈遇汶要反水,二三成是因为景霖的存在。二三成,不多,但也不少。这是个多不稳定的因素,要是沈遇汶中途意外知晓了景霖曾经的“狼子野心”而反悔怎么办?沈遇汶是个聪明的人,要是不全心全意站到景霖这头来,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农夫与蛇的道理人尽皆知。
要么,景霖就该开头直接打蛇七寸,要么,景霖就该把蛇驯服。
而不是中途等蛇醒来反咬他一口。
“我不是头脑发昏。”沈遇汶道,“我想的很清楚。”
景霖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瞧来是十分满意:“甚好。”
“但这个护国寺我得整顿。”沈遇汶提出条件,“他们贪了太多了,还不知悔改。即便这护国寺是宋公子的产业,我也必须毁掉。”
恰巧这时,宋云舟终于做了点小甜点过来。
他见身旁的景霖单膝蹲在地上,又见身前沈遇汶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