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润珠就这么从裁缝店消失了,江家派人四处寻找无果,作为兄长,江悦凌并不知秦敏之差点成了自己的妹夫,心急火燎求到了对方门下。
人在樊州界内失踪,秦敏之不是会作怪的性子,分内之事,当即派人从裁缝店开始排查,很快找到了城外庄。
进门一看,院里空空荡荡,假山池旁的空地处怕了好大一处深坑,旁边停着一口大棺材,棺内什么都没有,正院应该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到处被拆得破破烂烂,而更多的,则是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竟然没有多余的东西能叫他们追查一二。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队伍里新来的犯嘀咕:“这叫咱怎么找?”
陈苦探查后来报:“假山地下有个冰窖,进去就能闻到好大一股死人味儿。”
另一人闻言不由提了一嘴:“对了,前些日子在李家吃面的时候,听守城门的兄弟说,有许多冰块被悄悄运出城外,估摸着是哪户富贵人家呢,会不会是这家?”
秦敏之动作一顿,忽然想到什么,问:“张玄音的爹娘人在哪儿?还在樊州吗?”
“前些日子还有消息,最近却怪了,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秦敏之面色变得凝重,让人去义庄查看张玄音的尸体还在不在。
江悦凌不蠢,听完就猜到了六七分,心头不禁一凉:“我妹妹,我妹妹会不会……”
见他面色苍白,秦敏之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安慰道:“这院子被毁成这般模样,料想是没有成事的,再者,江小姐聪慧机敏,说不定已经趁机躲到了安全的地方,江兄别担心,我定然会派人继续找。”
江悦凌点点头,深知自己缠着他也无用,不如双管齐下,自己再想想办法。
江家发家这么些年,和什么样的人都打过交道,或许暗地里再找人帮忙会有线索。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镇上,刚进城,便瞧见双儿等在门边左右打转,眼巴巴望着出城的方向。
“怎么在这儿?”江悦凌见状一把撩开帘子,不等丫鬟答话,干脆跳下车问道,“可是滟滟有消息了?”
双儿抿了抿唇,左右看看:“公子,咱们回去再说。”
江悦凌便叫她上了马车,车上没有别人,只有马夫在外头,也是江家的,可信。
“说吧。”他道。
两人分坐在车两边,双儿微微俯身,低声叫他附耳过来。
“神神秘秘的……”
话音未落,便听丫鬟低声道:“其实,小姐可能没事。”
青年眉头微拢,严肃了些,但还算温和:“没事?双儿,你知道什么?”
双儿支支吾吾,纠结半天:“说出来公子可能不信,其实,其实有一只狐妖,从甘城就一只跟着小姐……”
狐妖?江悦凌神情依旧,只是眼神呆滞了一瞬,是他想的哪种、妖怪的妖?
他清了清嗓子,包容地问道:“跟着她做什么?”
双儿便毫无防备地和他说了掏心窝子话:“李生……便是那妖怪的名字,据他说,小姐和他在很早之前便拜过天地,是要做夫妻的,小姐每每遇到危险,定然有他相救,这会儿说不准两人正躲在什么地方呢……”
“拜堂?何时拜堂?我怎么不知道?”江悦凌问。
“小姐从前不是被掳走过吗,小姐前些日子想起来了,她意外进了妖怪的地盘,还差点被吃了,那狐妖为救小姐,不得已与她拜堂……”
大约她越说,自己也觉得离谱,小丫鬟不由停下,满脸老实巴交,呐呐:“公子,您看……”
江悦凌点点头,镇定地给她倒了杯茶:“你这两日不眠不休的,应该累坏了。”
“我还行……”
“回去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双儿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他哪里是体谅自己,分明是不信,便不服气道:“瞳儿也清楚这事儿,我不靠谱,瞳儿还算靠谱吧?”
江家人都生了副好脾气,江悦凌自然也不例外,回到家后由着小丫鬟领路找到瞳儿,而后者,果真与她同样的说辞。
青年耐着性子听完,从一开始还想着“是该找人做场法事了”,听到他们如何逃离曲阳时,暗道“法事要做,但她们讲得话似乎也有几分可信”。
毕竟常家的事他也清楚些许内情,常家主母薛氏暴毙确实蹊跷。
这么来回折腾,回到隔壁院子,天已经黑透。
江悦凌忧心忡忡地独自坐了片刻,妹妹失踪三日,不知现在在何处,有没有饿着冻着,万一伤着又该……
连日奔波,他本就无时间休息,烛火闪得眼睛酸涩,青年闭眼往后一靠,就这么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忽然多出许多陌生的动静,江悦凌迷迷糊糊睁眼,天竟然亮了。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低语,还有碗碟碰撞的声音。
“小心些。”
“别摔了,可不便宜。”
忙碌的身影出现在模糊的视野中,江悦凌猛地清醒过来,内室的帘子被挂起来,外间忙碌的场景一览无余。
进门的男子一身灰蓝布衫,袖子高挽,腰带拴紧,肩上扛着好大一方食盘,各色菜肴从食盘中端出,一一放到正中的八仙桌上,桌上那壶酒更是香气醉人。
江悦凌不悦地紧了紧眉头,家里的下人何时这样没规矩?不听吩咐便自作主张。
“咦?我们这是,这是在哪儿?”疑问响起,却不是从他口中发出。
闻声看去,屋子的正门外站着一对衣着华贵的男女,说话的正是那位妇人。
嗓音十分熟悉,他愣了一下,忙起身迎上去,待看清对方相貌后,有些按捺不住地惊奇道:“爹,娘,你们怎么在这儿?”
“凌儿?”妇人亦是愣了愣,环视四周,“这是何处?你此刻不该在樊州帮你妹妹?我们又如何会在这里?”
江悦凌摇头,他抬头看着房内陈设,算不上华贵,可大小桌子柜子都是老物件,角落的花瓶看着像是前朝所制——这里并非他如今的居所!
青年茫然道:“我分明记得自己昨晚是在自己的屋里歇下,为何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他这么一说,江子晟夫妇也记起来了,他们亦是吹灯准备歇息,可两眼一闭,下一刻便到了此处。
真是活见鬼了——此种想法刚出现,江悦凌心下一紧,难不成……
“爹!娘!”
三人齐齐转身。
屋外的走廊往前延伸不见尽头,方才还没有半个人影,几句话的功夫,消失不见的江润珠竟然出现在不远处。
她笑眯眯朝三人摆摆手,一身素净的白衣,朴素的木簪绾发,双眼水亮,面色红润,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
“滟滟?你怎么也在此处?”江悦凌怕说出她失踪的事惹二老担心,隐晦地问道。
江润珠浅笑道:“是我请哥哥和爹娘来相聚,我自然要在这儿了。”
乍见到女儿,江家夫妇心有疑惑,更多的却是欢喜。
久别重逢,一家团聚少不得要互道各自的辛酸苦辣。
知道江润珠这一路不易,江子晟尚能克制一二,江夫人善衣衣却很快就哭湿了整张手帕。
江润珠轻抚母亲的后背,哑声劝道: “好了,席面已经备好,快别哭了,爹、娘、哥哥都入座吧。”
江悦凌暗暗打量她,见她除去穿着打扮,整个人和几日前无异,心下放松不少,依言随他们进屋坐下。
江子晟道: “方才就想问,润润,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是……”话未说完,江润珠眨了眨眼,“哎呀”一声,忽然转身往外走。
江子晟不解抬手:“哎,你做什么去?”
就在一家子纳闷儿时,她却又返回来,身后跟了个陌生男人。
江家其余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到即将跨门进来的黑靴上,随后自然地往上滑——
身材颀长,宽肩窄腰,长发如墨红衣似火,皮质束袖带缠绕着宝石金链子,最后落到那张脸上,皆是惊艳不已。
男子双手合握朝他们施了一礼。
那那那狐妖!
江悦凌一口气吊着,只以为他开口便会说小婿见过岳父岳母,幸而他没有。
“爹,娘,哥哥,”江润珠心下忐忑,面上勉强一笑:“这是李生,我未来的夫婿。”
啪嗒——!江悦凌不小心碰掉了筷子,但谁也功夫没指责他失礼。
“你说什么?”善依依猛地站起身,只当自己听错了。
知道劝说他们接受恐怕不易,江润珠便将将这一路的经历细细道来,话她口中说出格外轻巧,可其中惊险仍旧可窥见一二。
江子晟再次打量李生,心里多了两分认同:“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人氏?”
李生沉默一瞬,道: “非人,狐仙。”
“……”
“……狐仙?”
江润珠赶在二老撅过去之前急急开口,依旧是那番说辞,讲狐妖红尾将她从勾栏瓦舍中救出,李生迫不得已与她拜堂云云,几次三番舍身相救云云。
说完,女子双膝跪地,从容坚定:“如今女儿已长大,也已认清自己的心意,愿意与他携手共度此生。”
饭桌上鸦雀无声,江家余下三人被她一席话震得神智不清,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江氏夫妇沉默不语,江润珠道: “若父亲母亲不怪女儿不孝,便吃下李生敬的这一杯酒吧。”
两人闻言低头一看,面前的杯子不知何时已倒满酒。
江子晟久久没有动作,他只是突然想起江润珠被掳走一事。
那时江家在甘城正得势,免不了要得罪人的,不少人知道此事后,明面上不说,可私下都认为江家这女娃娃生得那样标致,定然是凶多吉少。
可她竟然平安回来。
失踪得突然,回来得也毫无预兆。
可惜没等他们问明白,她就一病不起,没日没夜地发热,在梦魇中低喊着别吃我。
万幸,江润珠在这场劫难中活了下来。
江家重金请来的道士曾说过一句话,人人皆有命数。
多年的疑惑在今日收到了解答,原来这便是命数。
他颤抖着伸出手,准备端起酒杯。
江悦凌却突然发问:“你们二人如今在何处?”
在何处?江家夫妇自然不明白他们现下其实是在梦中相见,江悦凌亦不知,但敏锐地察觉到古怪。
江润珠犹豫一瞬,道:“在樊州,和哥哥离得不远。”
这怎么可能?
江家和官府派出去的人几乎将整个镇都翻遍了,若离得不远,如何会找不到?
可不等他再说什么,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少女声音:“江老板,时辰到了,接亲的队伍来啦。”
话音落下,仿佛被他们忽略掉的,敲锣打鼓的热闹通通涌入房内。
门外原本只有一条窄窄的走廊,如今一片开阔,薄薄的白雾里人影憧憧,但不影响走在正中的那支红衣队伍稳定朝这边靠近。
领头吹着唢呐的两人大约会些拳脚功夫,脚下轻盈无比,一点腾空,乐声却豪不间断。
后头跟着的男人身长一丈,脚步稍缓,肩上坐着一名小童,小童稳稳坐着,一手提篮,一手洒花,嬉笑道:“接新嫁娘喽,接新嫁娘喽!”
没时间了,江润珠只能嘱咐:“你们千万别出这间屋子……过些时候,女儿会亲自向父亲母亲请罪。”
三人下意识想问为何不能出去,然而不过转瞬,最多眨眼的功夫,迎亲队伍已到了门口,虽个个着红衣,细看脸,或相貌怪异或面色惨白,更像不知何处来的山精鬼魅。
江润珠有些不舍地看了眼家人,手上一暖,李生牵着她道:“走吧。”
二人跨门出去,李生依旧是那副打扮,江润珠却变了。
正红的嫁衣,衣料不知从何处寻得,裙摆的凤凰刺绣随着行走晃动,好似下一刻就要振翅而飞。
同色腰带系着鸡蛋大小的金笼,里头困着一朵无色玉莲,淡淡荧晖散开,衬得新娘子每一步都曼妙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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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街要办喜事,且非纳妾吃小鬼那等缺德不正经的“喜事”,整条街死气都淡了不少。
说得直白些,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条街哪个没听过江老板的名号?
打着十八个弯能攀个街坊邻里,落魄时说不准人还能接济些香蜡纸钱。
所以别说生得漂亮没用,若是生得丑些,入赘也排不上号。
金风玉露满楼挂着红绸,长长的红灯笼串,自打陈员外魂飞魄散,长宁街的穷鬼们第一次这样大手笔地办事。
街头巷尾无不议论,上了年纪的老鬼啧啧叹道:“这李家二毛也是光宗耀祖了。”
“哎,来了来了……”
“快去前面抢喜钱……”
坐在轿子里的江润珠摸了摸发间的簪子,身在长宁街,这些个倒霉鬼,死了也是被剥削的命,如今日子刚好过些,这里什么稀罕物都有,唯独拿不出太好的首饰。
所以她头上戴的是一种叫百翼蝶的花,剔透似宝石,常年不会枯萎。
身上的嫁衣,是一名叫织娘的小鬼送来的,凤穿牡丹的图样不新奇,手艺最为珍贵。
江润珠许诺要付钱,织娘却说是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她原是陈员外要纳的小妾人选之一,当日陈员外若没有魂飞魄散,她便要成为一道大菜去压一压席面。
——“咚咚咚。”
骄门被轻轻踢响,江润珠回过来神,迎亲队伍停了。
“新娘子怎么不说话?这是不好意思了!”
“新郎官还站着做什么?这是高兴傻了?”
江润珠忍不住往后坐。
轿帘被掀到一边,李生弯腰进来,双眼水润,声音温柔得挠人耳朵:“娘子,我抱你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