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是我心里有鬼,所以在听到尹问崖说他见到师父的时候,我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师父会不会知道我是因为尹问崖动念?
但马上我又想到另外一点。
师父向来讨厌剑尊,与剑尊相关的东西,他连碰都不愿碰。他和清影剑尊曾拜入同门学习剑术。师祖用同一块玄铁为他们打造两把不同的剑,因为厌恶剑尊,师父从未在我面前用过这把剑,即便它是此界为数不多的神器。
师父若知道尹问崖是剑尊的首席大弟子……
“你和我师父说什么了?”我脑子的弦断掉了,迫切地想要知道尹问崖到底是怎么和师父见面的,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简直是个奇迹。
我手里的扫帚碎成了渣,随风飘逝。
尹问崖表情错愕了一瞬,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望着我,动了动唇,好像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师弟你放心,我并未对隐微师叔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件事……我没有提。”尹问崖别过脸,嘴角很轻地抿了一下,然后便站起身。
我攥住掌心,残留在手心里的木头碎屑粉末从我的指缝落下,被他起身带来的风吹散。
他说:“仙门大比在即,我是奉宗主之命,去景山千洞告知你一声。”
我松了一口气,是正事啊,那就好,这样师父也不会发现我和尹问崖有什么。
毕竟我从未有过能来景山千洞找我喝酒的朋友。
尹问崖垂眸看向我,笑了笑。
我见过他笑容灿烂的样子,与那个笑容相比,这个笑便显得有些勉强。
他……是在难过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可是他怎么会难过呢?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我不懂。
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啊。
“修炼无情道,真的很辛苦呢。”尹问崖用一种复杂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像是感慨,又像是在说服谁。
明明在说师父和他的事情,为什么又突然提到“无情道”?
我的心口好像被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先前他送我回景山千洞的时候,他也曾经这么说过。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只是仰望着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垂着眼眸的侧脸,看不清楚具体的神情。
或许是光线过于昏暗,这夜晚太过安静,在我眼里总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他,似乎走到了黄昏,即将落日,与月交接的时候。
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可是,尹问崖怎么会落寞呢?
他是举世无双的天才剑修,被无数人簇拥爱戴的天之骄子。
他如果还会感到落寞的话,像我这样需要在谷底独自苦修数年,才勉力赶上天才的平凡修士,算什么呢?
是我的错觉吧。
尹问崖提起明辉灯,向下走去。
这回他并没有再等我,而是直接顺着这条云梯,取火,点灯,一路走下去。
我从储物戒里拿出新的扫帚,扫地的速度赶不上他点灯的速度。
等我再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远得只剩下一个微弱的亮点了。
我加快了扫地的速度,追赶他的身影,可是他却越来越远。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仙门大比的事情来找我。
像尹问崖这样八面玲珑的人,总是很会说一些让人听了就高兴的话,他刚才那样说,说不定也是为了展现自己友好一面的表现。
是我守不住自己的心,他随便一两句话,就让我忍不住自作多情,以为他是用仙门大比作为借口,真实目的是见我,和我分享他视为珍贵之物的美酒。
我在他心里算什么啊?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师弟吗?
他怎么会为了我,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在我师父面前隐瞒我俩有什么私交,又凭什么得了好东西就巴巴地跑过来和我分享呢?
我原先因为尹问崖的出现而动摇的心,很快退回了原来的阵地。
他不爱我。
凭什么要我爱他?
我是骄傲的,冷酷的,不会轻易为谁动心的无情道修士。
我会像师父所期待的那样,不辜负我过往的努力,成为此界第一个得道飞升的无情道修士。
嗯。
一定是这样的。
剑气掠过我的身旁,落地声又一次轻巧地响起,好像敲在我的心头。
我抬起头,注视着站在我上一级阶梯的尹问崖。
“苍晓师弟,我已经把这条云梯旁边的石灯都点完了。一会儿要盯着师弟师妹他们上早课,我先回去了。灯还你。”尹问崖将手里的提灯长柄往前递给我。
他的手握在长柄的末端,方便与我交接。
我尽量扮演一个正常的师弟,握住长柄的中间,接过明辉灯。
“谢谢。”
尹问崖笑容清浅。
我分得清什么是客气的笑,什么是真心的笑,尤其对尹问崖。他眼眸里的星光黯淡,离我好远,远到我踮起脚也捕捉不到。
寒霜剑随他的心意飞到他的身旁,像是在催促他御剑离开。
我捏着明辉灯的长柄中端。
明明知道对话到这里已经结束了,可是却在隐隐期待着他再说点什么,比如“仙门大比”的事情,他会去吗?他如果去的话,我就能跟他说“仙门大比见”。
可是尹问崖没有,而且他也不像上次那样,和我说“回头见”。
连客套话都不说了。
是我惹他生厌了吗?
还是说,我们本来就是连客套都说不上的关系?
我垂着眼眸,努力地咽下那点不该有的委屈,尽量说服自己不要难过。
我是骄傲的,冷酷的,不会轻易为谁动心……
“苍晓。”尹问崖突然叫我的名字,与我对上视线之后,他眼睫轻颤了一下,又笑得和从前一样令人目眩。
“上回我说,带你去做悬赏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效。”他说。
不用我踮脚,星光自己落进了我的掌心里。
我怔怔地目送他御剑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大脑才重新开始运转。
身边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
天边再次破晓。
原来又是新的一天。
我往下看,看见被尹问崖一盏盏点亮的石灯。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云梯已经亮到足以模糊黑夜与白天的关系。
明明说好不再为他动心了。
我每扫一级阶梯,就会想到下一级阶梯遇到的石灯是尹问崖亲手为我点亮的,脑海被他点灯的身影填满,迫不及待地想要遇见下一盏灯。
这一盏灯是。
下一盏灯也是。
因为是尹问崖点亮的灯,所以它们不再是普普通通的石灯,它们被我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直至我日夜无休,扫完云梯,站在最后一级阶梯,抬头向上看,我才明白一件事情。
师父,爱不爱他,连我自己说了都不算。
我回到景山千洞。
师父这回并没有在湖中心垂钓,而是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单手撑着脑袋看书,银发垂落,搭在他的背上。
周围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却吹不动师父的一片衣角,仿佛石头上的人和书共用一个时间静止的空间。
师父看完一页也不动,眨一眨眼,自有风来为他小心地翻页。
在师父的身边,连风都是乖巧的。
“师父。”我站在他的侧后方,告诉他我扫完云梯回来了。
师父单手捧起石头上的书,却没有完全合上,只用食指抵在书页之间,充当书签的作用,抬头朝我看来:“先前有人来问,你要不要参加这一届的仙门大比。”
我:“一切听从师父安排。”
不能让师父看出来我很想去。
师父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让我去或是不去。
他展开书本,掩面,换了个姿势,在石头上躺了下来。
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能等到师父的答案,便朝师父走近,纵身一跃,乘风而起,在大石头上落下。
师父的衣摆被我吹来的风掀起,又平稳地盖了回去。
他从来不对我设防。
我在师父身旁盘腿坐下。
“师父?”我想问他让不让我去仙门大比。
如果师父不让的话,我就不去了。
虽然我也很想和尹问崖一起参加仙门大比,但比起我不该有的私心,还是师父更重要。
师父没有动作,只是双手曲起,垫在脑后,似乎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我像以前一样,朝师父面上的书本伸手,想要拿起师父盖在脸上的书,然后师父就会无奈地叫我“逆徒”。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为了好玩,而且师父也会配合我。
我对这种能够证明我们师徒十分亲近的游戏,乐此不疲。
但是这一次,我的动作被制住,停在半空中——师父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悄然无声地改变了。
“真不想让你去啊,苍晓。”师父缓慢地坐起身,原先盖在脸上的书也掉落下来,顺着光滑的石壁落入湖中。
我趴下身去捞那本掉下去的书。
师父挥一挥袖子,那本书就被风送回了他的手里。
我困惑地抬起头,却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
这张脸既陌生,又熟悉。
他的皮肤如同瓷器般光滑细腻,五官精致漂亮,像是冰雪雕刻出来的人,有着雪白的眉毛和睫毛,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并不算明亮,甚至有点发灰,却十分清透,让人想到阴郁天空下,浮在海面上的冰川。
是年轻的师父。
我终于对当时颜婉前辈所说的话有了概念。
但我只是惊讶了一下,就坐直了身体,比先前还要困惑地看着师父。
修仙之人的寿命很长,即便不用驻颜丹或易容术,修士也能自然地让自己的外表保持在年轻状态,一般只有修为无法再精进,临近仙解的修士才会无法维持自己的状态,呈现年老的外表。
从前的我一直以为师父快要仙解了,所以我非常珍惜和师父相处的每一天,结果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
师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期待什么。
但我没说话,因为我想不通师父此举是何意。
师父渐渐皱起眉头。
我恍惚了一下,回想起当年我筑基要渡雷劫的时候,师父也是这个表情。
是那个——“大智若愚”的前摇。
他抿着唇,移开视线,看向已经无法平静的湖面,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好像在强忍着什么,眼眶都红了。
我的师父,其实是个很爱哭的人。
我渡雷劫时,最后一道天雷劈下之后,我没能立刻爬起来,师父以为我死了,在世人眼里本该冷漠淡然的无情道修士,哭得像个小孩一样伤心。
在师父诚实地告诉我当年收我为徒,是因为我不够精明的真相之后,我赌气说他没有一个无情道修士的样子。
他老人家倒是很坦然,还说:“不然我为什么还留在此界,没有飞升?”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无法反驳。
我朝师父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垂着眼睫,瞥了一眼被我捏住的衣袖。
“师父好看的。”我说。
师父瞪了我一眼,我能看出他在生气,但是他顶着这张脸生气,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
他自顾自地生气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平复了心情,嘴角上扬,看起来一脸欣慰,慈爱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现在我放心了。去吧,你去仙门大比吧。”师父准许我去仙门大比了,我有些高兴,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心意,但我习惯了不求甚解。
有些答案没必要问得太清楚。
我离开的时候,听到师父若有似无的声音,随风飘入我的耳朵。
“徒儿,
“幸好你是根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