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异常安静,就这么到了小区楼下。
苏宜率先下车,也不等他,径直上四楼。季谨川几步追上去,声控灯一熄一亮,他拉她的手,被人无情甩开。
老小区隔音并不好,依稀能听见别人的说话声。
苏宜停在门前等他。
季谨川上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楼道的灯,钥匙插进去的瞬间,光源熄灭了。
他打开玄关的灯,招呼她进屋。
暗黄的光晕在房间里铺开,苏宜走进,见他将拖鞋摆在她面前。
苏宜一边换鞋一边打量这间屋子,他忽然直起身来,挡住所有视线。
目之所及处是他白皙的脖颈,喉结随着说话而上下滚动,不用往上看,苏宜也能感觉到他灼人的视线。
手被人握住,热意滚烫,他低下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心的吗?”
“那不然呢?”苏宜哼气,朝他撒气,“专门跑几千公里过来骗你?我吃饱了啊?也不知道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上来就要和我离婚……唔……”
季谨川直接堵住了她的嘴,“我错了,我以为你……”
“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对的吗?”苏宜把手支在他胸口,账还没算完呢,休想用美色糊弄过去,“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很担心你?手机呢,是摆设吗?”
“我关机了。”季谨川压低声音,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怕你又催我去办手续。”毕竟苏烟那样说了,他也不是没有脸面和尊严的人。
“我那样是因为你哥拿你的私事要挟我!”苏宜满肚子委屈,“你也是可怜,明明是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却一点也不想你好。当然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们分不清谁更可怜一点。”
“你说什么?”季谨川一瞬错愕,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骗了,可他此刻只觉得庆幸。他再次抱住苏宜,下巴蹭她的耳廓,声音清洌,眼角带笑,“我还以为……”
“以为以为!你就知道你以为!”苏宜捶他胸口,他抱得紧,那点力气什么也算不上,倒显得娇俏。
季谨川伏在她耳边说:“以后别这样了,有什么事,你跟我商量,别一个人扛。”
苏宜说:“我那还不是没有办法!十年前你因为一句话就跟我绝交,重逢以后死活不承认自己就是景衍,我敢跟你提吗?”
“我没有跟你绝交。”季谨川松开她,目光无比认真。
“还说没有!你和你同学说跟我不熟!”尽管过去十年,但那天的记忆依旧无比清晰,她指着季谨川,严肃道,“别给我装,我亲耳听见的!”
季谨川握住她那根手指,凑近一步,精准捕捉信息,“你来找过我?”
“废话!”苏宜那种性格,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被绝交了,她当然得找季谨川要个说法,却无意间听到他闲聊,得知自己在他眼里不过一句不熟。
确实不熟,连同学都算不上,在偌大的费城里,顶多算个同胞。
“我不是故意的。那时候我很纠结,也很失落,所以口是心非了。”季谨川解释,“我想通了以后去找你,但你身边已经有另外的人了。”
“谁说的?”苏宜不承认,她明明至少一年后才交的男朋友。
“我亲眼看到的。你去参加比赛,他还给你送花。”那天,季谨川本来是带着和好的心态去找她的,却发现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生又是给她送花,又是给她录像。那天的赛事结束后,他把焉巴的花束扔进垃圾桶,一个人在夕阳下走远。
也是那时,他把苏宜放进回忆里,不再观看她的演出,不再关注古典音乐圈的新闻。
苏宜拧着眉头回想了半天,迟疑道:“坏了,你看见的人应该是贺星铭。”
季谨川眼睛更黑了。
“他是我小学同学。”苏宜打他胳膊,“人那时候在英区上学,放假过来找我吃饭而已。”
话音刚落,苏宜意识到什么,问:“所以比赛的视频也是那时拍的?”
季谨川微顿,“你知道了?”
“那天我回了趟别墅,张妈在收拾东西,”苏宜抱紧双臂,一副要好好拷问他的模样,“季谨川,老实交代,你那里为什么会有我弹钢琴的音频,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对吗?”
空气有一瞬的静谧。
季谨川摸了摸后颈,拉起她胳膊往里走,“刚淋了雨,湿衣服不能久穿,你去洗漱,我给你拿衣服。”
“顾左右而言他。”苏宜被他半推半就地推着走。
季谨川给她放水,试了温度,“给你拿了我的衣服,将就一下。”
苏宜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听见还笑了。
苏宜又瞪他。
“我点外卖,你想吃什么?”
“馄炖。”她在警局待了那么久,早就饿了。
“好,洗完就出来吃。”
带着热气的水珠迸溅而出,浴室的温度逐渐升上去。
季谨川把空间让给她,侧身出去,苏宜却忽然喊住他。
“怎么了?”
“你要不要一起?”他的衣服也湿了,不如一起换下来,免得难受。
季谨川抿起唇角都压不住往上勾的弧度,生怕她反悔似的,立刻应道:“好啊。”
浴室门被关上,隔绝了一室的旖旎。
雾气蒙蒙的室内,镜子里闪过模糊的人影。
苏宜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明明没了力气,却还要咬他脖子。
季谨川吃痛,差点松手,赶忙将她往上一提。
“你出去!”苏宜语不成句,咬牙切齿。
“冤枉,是谁不让我走?”季谨川啃她耳朵,灼热的呼吸四处游走,苏宜被折磨得欲.仙.欲.死,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更磨人。
闹到结束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外卖小哥拍了好久的门,没人应,只好把东西放在门口。
苏宜累得不想动,季谨川给她擦干身子,套上衣服,抱去卧室。
苏宜裹着被子在床上打滚,鼻息间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季谨川来到卧室门口,叫她起来吃饭。
苏宜不动,“你拿进来。”
季谨川只好把外卖搁在床边的矮柜上,他撕开包装,打开盖子,一阵清香味飘了出来。
“过来吃。”他看向她,不知是不是暖气太足,她脸上的绯红还未消散,眉眼慵懒倦怠,像一只耍赖的波斯猫。
“你喂我。”苏宜讨价还价,连手都不打算伸。
“那你坐起来。”季谨川好脾气地说。
苏宜蛄蛹起来,挪到床边,“啊。”
季谨川舀起一颗馄炖,吹了吹,放进她嘴里。
馄炖皮嫩肉鲜,味道很好,才吃一个,苏宜的眼睛就亮了,被惊艳到。
“好吃吗?”季谨川顺势问道。
苏宜狂点头,“你也吃。”
季谨川没扭捏,夹起一块,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这家做馄炖很多年了,我小时候老爱吃,听说前两年被美食博主推荐,还被文化局的当作本地特色宣传。”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事,苏宜来了兴致,一边吃一边问,“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
“大概八年。”见她上一个吞下了,他又赶紧喂下一个,“那年爸妈在国外出了车祸,陈阿姨来接的我。她和我爸是商业联姻,但两个人性格不合,一直各过各的。东宁有一部分海外业务,陈阿姨就一直在国外。后来,我爸认识我妈,于是有了我,但我爸没法离婚。”
经济上的捆绑太深,离婚只会各自受损,不如保持原状,反正他们那么多年一直都处于分居状态。
只是季父意外过世,陈筠和他的婚姻关系自动解除,这会直接影响她在东宁的权利,为了稳住大局,她接走季谨川,谎称是自己和季父的亲生小孩,将他抚养长大。
他们是同一阵营的人,所以陈筠才可以不计前嫌,对其视如己出,而他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原来是这样啊。”苏宜吃饱了,季谨川抽出一张纸给她擦嘴,然后就着勺子吃剩下的馄炖。
“那请你解释一下无名唱片。”她可一点没忘洗澡前的话题,“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我?”苏宜想了想,猜测,“小时候就看过我的演出?快点从实招来。”
季谨川没吭声。
苏宜扁着嘴掐他手背,做出恶狠狠的样子,“不许装聋。”
季谨川装痛,嘶哑出声,苏宜忙扒着他的手细看,一副担心的模样,“怎么了,掐重了吗?”
季谨川偷笑,“骗你的。”
苏宜甩开他的手,又缩进被子里。
最后一颗馄炖下肚,季谨川放下勺子。
苏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季谨川侧过身,柔和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看来你完全忘记了。我们小时候确实见过的。”
“什么?”苏宜呼吸都放缓了,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她坐起来,“不可能!你长这么好看,要是见过我肯定有印象!”
“我第一次去季家老宅就见到你了 。”季谨川舔了舔嘴唇,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你守在大门哭,说司机撞死了你家的狗,要人把狗赔给你。”
“后来你被你爸领回去,结果第二天你又来了。”
“每天都是放学的时间,一连来了一个星期,哭得撕心裂肺的,想不注意都难。”
“朝朝……”苏宜呢喃着那只小狗的名字。那是她第一只宠物狗,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感情特别好。每天小狗都会在大门迎接她回家,陪她写作业。它很聪明,但因为保姆疏忽,忘了锁大门,朝朝跑出去找她,被邻居家的汽车轧死。
但邻居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司机表示抱歉,苏峻接受道歉。在大人眼里,那不过是一条狗罢了,给点好处意思一下,还要人怎样呢?
所以苏峻劝苏宜算了。
可六岁的苏宜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知道心爱的小狗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每天都去人门前哭,要人给个说法。
后来,大人物亲自过来,擦掉她的眼泪,说再送她一条狗。
苏宜一边抽泣,一边打嗝,“我谁都不要,只要朝朝。”
那时候,季谨川觉得苏宜很特别。
因为她看起来很自由。
不像自己,自从来了这里,束手束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陈阿姨跟家人介绍起他时,大哥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傲慢和无礼毫不掩饰。
后来,他甚至恶作剧地推他进喷泉池,季谨川不会游泳,拼命扑腾,大哥站在外面笑得前俯后仰,潇洒走开。
是路过的苏宜把他拉上来的。
季谨川呛了好几口水,衣服湿透,贴在身上,深秋的天,风一吹,刺骨得冷。他抹掉眼周的水珠,撞见苏宜那双清透的眼睛。
“你不会游泳啊?”她开口,声音有点哑,季谨川想起她是在大门哭的女孩。
“他为什么那样对你啊?”
“你叫什么名字?”季谨川问,女孩看起来个子小小的,姿态却很好,一看就是从小悉心培养,像高傲的白天鹅。
“苏宜,我叫苏宜。”女孩笑起来,明明刚换门牙,缺了一颗,却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我以后会成为超有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哦。”
“所以你的狗……”苏宜想起他那只叫暮暮的狗,想起季家老宅,“难怪我觉得会觉得眼熟……原来……”
她久久震惊,说不出话来,“你……我……”
“我后面搬去陈阿姨那边,等再回老宅,你家的大门已经被封了。”季谨川说,“后来有一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比赛的视频,还好你小时候自我介绍提到了小提琴,不然还真不容易对不上号。再后面一点,我去费城读大学,在布鲁塞尔转机,看到了你。”
出国那年,姥姥去世,集团内斗,陈筠和二伯处于下风,处处被针对限制,他几乎是被流放到国外,心情并不好。
他就是在那种状态下听到苏宜的钢琴声的。
悠长却悲伤的曲调,让他忍不住驻足,回首望去,女孩坐在落地窗前,粉紫色的霞光铺满锃亮的地板,她的侧脸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长大了。
他自己都没想到会一眼就认出来。明明站的地方有些暗,但那一瞬,他忽然觉得周遭似乎都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