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外面的道士已在作法，铜铃震响，不绝于耳。
魏晨曦看到那位黄袍道人正在火光之中，围着棺材一边晃动手中的铜铃，一边大声念着那些祈求保佑活人、和顺平安的话。
屋里的刘老爷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开口说话：
“张招娣，我刘家向来妻贤子孝、以礼待人，在这里也是有些势力的。
希望你在下面也恪守妇道，安心伺候我的儿子，为我家招财进宝。
若是不知感恩，心生怨恨，还像今日这般如此哭闹。我便叫人去收了你老子从我手里拿到的钱和地，再把你家赶出城去！我还会让我儿子对你家法伺候，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你定要把今日之言谨记于心，知道不知道？”
张招娣没有反应，她像是突然无法理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似的，茫然地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地任由刘老爷在那里以公公的身份训诫她。
魏晨曦想，她或许是被刚才婆子们的凶狠给吓傻了。
或许……正在慢慢地绝望。
龙笑冷哼一声，挑眉讽刺：“真是手眼通天啊。”
魏晨曦沉默着，心里又是忍不住一阵对张招娣的疼惜。
刘家能搞如此大的阵仗，必然是要上下贯通的，官不究、民不敢，为了儿子的身后大事，真真是做到了极致，甚至不惜葬送一条人命。
可见龙笑也不算是在嘲讽他。
刘家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可算是手眼通天，为所欲为了。
他这样想着，忽听见一个愤怒高亢的女子声音：
“你们这是杀人！”
他和龙笑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种情况下竟然会有人站出来为张招娣说话！
两人一致向对面看去，看到一位身着裤装的女子不顾旁人的阻拦，果断开口，满脸气愤地扫视众人。
原本聚精会神观看这场仪式的众人都被她的高声指责吸引了目光，纷纷看向她的方向。
魏晨曦听到那因为仪式开始而安静的大堂里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大家在冷眼旁观地同时，还在讨论她是谁。
“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给我下去！”
坐于下首椅子上的一位长者用力地拍着身边的小桌，厉声喝止她：
“长生，把你媳妇拉下去！”
原来她是刘老爷兄弟的准儿媳，已经下了定，只等迎娶过门。
这几天她正好住在公婆家，本不应该前来观礼，但因为想要前来学点风土民俗，又想见识一下大家族的葬礼，便偷偷开车跟着跑了来。
她刚进村就被刘家老二的警卫兵发现，直接抓进了大宅里。
她是一个新式女子，抓她的几个士兵都不怕，更不会畏惧自己未来公公的威势，站在长辈的身后继续怒斥他们：
“我为什么要下去，我才不要下去！你们搞冥婚、封建迷信！还是个大活人！这是杀人！我要去报官！”
“琳琳，你少说两句！”
一直在她身旁想要阻拦她的男人拉住她的胳膊，紧张地压低声音想要继续制止。但这却更激怒了女孩，她生气地甩开男人的禁锢，两眼冒火地瞪向对方。
“刘长生，你也是上过学的，也是接受过教育的，连古代都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你为什么能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
她抬起手，一一指向在场的每个人：
“你们，你们为什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是一个大活人啊！”
可是却听不到一个人的回应。
魏晨曦默默地垂下了眸子。
让一群禽兽来在乎一个人的死活，又怎么可能呢……
女孩见状，越说越激动，气得手指开始发抖：
“她也是个人，她也是爹生娘养的！你们为什么能就这样看着她，管都不管？！我要带她走！我带她回家！”
她快速绕过长辈们所在的那一排位置，冲到张招娣的身边，伸手想要将她扶起来：
“妹妹，别怕，我带你回家！”
“老二。”
刘老爷只冷冷地吩咐了一声，刘家老二便领着两个士兵出现在女孩的身后。
他抬了抬下巴，士兵们旋即上前抓住了那个名叫琳琳的女孩。
女孩明显紧张起来，用力反抗：
“你们是谁？干什么？你们哪支部队的？”
“小嫂子，得罪了，请您和长生哥去别的屋子里休息下。”
老二文质彬彬地开口，手一挥，士兵便将还在质问挣扎的女孩拉起来，往门口拽。
“长生哥，这边请……”
他又向那个已然手足无措的女孩的未婚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那未婚夫便神色慌张地紧跟了出去。
老二向自己的父亲点点头，走出大厅去亲自监视他们。
魏晨曦至此依然能听到那个被拖走的女孩高亢的声音。
她还在声嘶力竭地高喊着：“你们这样做是杀人！我要带她回家！我要报官！”
魏晨曦在心里感慨着：她真是一个勇敢炽烈的姑娘。
“大哥，不好意思了，我这媳妇跟个野马似的，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老大的事情重要，就让他们这种不知礼数的小辈别看了，在屋子里待着吧！”
琳琳的准公公满脸谄笑地对着端坐于上首的刘老爷又是道歉，又是讨好。刘老爷微微抬手，立刻便打断了他。
他果然是这一大家子人里面的绝对权威者，仅这一抬手，周围又马上肃静下来。
“我早就说过了，找儿媳妇不能找上过学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能孝敬公婆，延续香火，就是好的。”
“是是，大表哥说得对。”
那准公公在面对自己这位大表哥的时候，一点气势都没有，只唯诺地附和：
“只是我那儿子，他……”
他陡然闭住嘴，眼睛瞬间瞪了起来，低头向下看去，脸上尽显惊诧。
张招娣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的脚下，抱住他的脚腕，哭着哀求：“大叔，放我回家吧，求你了。”
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只是听到那女孩所说的“回家”二字，一潭死水般的心湖里突然像被投进一颗石子一样，登时出现了无数的波动。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家……
不算大富大贵，也不算多么贫穷，却有她爹、她娘还有弟弟妹妹；
她想起爹爹带他们下地的日子；想起娘亲给她唱童谣的夜里；甚至想起了她和弟弟妹妹戏耍玩闹的每一天。
她要回家，她要扑进她娘亲的怀里肆意大哭，诉说她这十六年来从未受过的委屈。
她相信她的爹爹和娘亲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她抓住这个看似脾气温和的老爷的脚，仿佛是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可这根稻草很快就被掐断了。
她冷不丁地被人扯住了头发，狠狠向后拖拽！
疼痛让她不得不松开对方的脚踝去保护自己的头。透过那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她模糊地看出面前所站的正是刘家大太太。
那个女人气势汹汹又疯狂狠毒地咒骂她：
“我就知道，你个贱骨头，果然不是什么老实东西！不要脸的货！下去肯定也不老实！来人！给我打！扇她的嘴！我就不信打不服你！！”
女婢很快上前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扇起响亮的耳光。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家！”
“让我回家！！！”
她哭着、挣扎着、哀求着、嘶喊着，都无济于事，那张原本应是娇俏可爱的脸被扇得肿了起来，嘴角边再次流下血迹。
魏晨曦真是忍不住了，怒火冲得头顶发晕，让他一时间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红了眼，刚想冲过去，被龙笑一把攥住手腕。
“别激动……”
龙笑定定地望着他，尽力帮他平息心里的怒气，稳定他情绪。
魏晨曦被他这一攥，理智恢复过来，眼睛也清明了。
“张招娣让你看这一切，一定是有她的想法。”
龙笑冷静地开口，继续握着魏晨曦的手腕。
魏晨曦点点头。
张招娣让自己跟着她经历了这从对婚姻的喜悦憧憬瞬间掉落进绝望无助的一天，若说是希望魏晨曦为自己报仇，早在之前她便已经杀了她自己和刘老爷一家，完全无需别人的帮助。
她为何要忍受着再经历一遍折磨的痛苦，让魏晨曦看遍她这一天的经历？
魏晨曦在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只是未到最后，他不敢妄下断言。
所以，无论如何，魏晨曦现在只能忍着万分的怒火，去和她一起走完这最后一程。
“老爷，时辰差不多了，让新娘子喝药吧。”
那道士终于在院子里做完了全套的法术，走进厅堂向刘老爷禀报。
他见刘老爷点了头，立即退下去拿药。不消一会儿，药被一个仆人端了上来。
刘老爷并未多想。此刻他心心念念的便是完美无缺地完成他的大儿子的下葬仪式。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仆人将那碗药灌下去，没想到却遭到已被打得神志不清的张招娣的剧烈反抗，她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巴，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背。
那仆人哀嚎了起来，碗掉到地上跌成碎片，一碗毒药全部撒在了地上。
“可恶！”
刘老爷腾得从椅子上站起身，眼里释放着怒意，厉声指示身边的大太太：
“再拿一碗，你给我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