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呢?”
场面僵持下,北唐丧再次言语将独孤白思绪拉回,她猛然回首才发现,国师与丧王要掐起来了。
好歹他也是个皇子,被冒犯说得寸进尺当真是滑稽,不过北唐丧依旧不生气,满脑子想着干正事,淡淡语气再次询问焚湮太子下落。
“……哼!”国师架起双臂,态度愈发恶劣:“太子年幼,喜闹,更喜观舞。”
国师似是想到了什么更加恶趣味的事情,露出坏笑,同时摊开手臂义正言辞道:“如殿下所见,乐止舞停,太子受惊。现下臣也不知太子身在何处?况且如今这场景,恐会吓到太子。”
他不知?谁信。谁都在装聋作哑配合国师,除了独孤白:“史书记,焚湮太子年十五,不算年幼。为了不让丧王轻易见到太子,说个这么蹩脚的理由,摆明了在戏弄丧王。”
不过国师拿太子当理由,北唐丧也不得不让大统领撤下刀刃。
正当她以为丧王会率先开口问你想如何时,国师却发了话:“不过,歌舞升平,兴许太子殿下一高兴就愿意出来了呢。传闻殿下自幼对琴、棋、德、舞颇有造诣,不知可否舞上一段?令太子动容现身。”
独孤白听见这话显然是震住了,不仅是她,就连在场官员也都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丧王非是专业舞者,让堂堂七尺男儿大庭广众下起舞,岂非体统。换作是任何一个普通的血气方刚的男子来,也是忍受不了的,因为这是侮辱,把一个男儿家的尊严踩在脚下肆意践踏。更遑论明知其身份是皇子却让他如青楼妓子般取悦娱人,视为不敬亵渎。
公然侮辱亵渎皇子,换作他人早被拖出去砍了,敢言大逆不道之论,简直找死。可偏偏说这话的是国师,就不得不令人再度考量,所有人都清楚包括北唐丧,国师不松口,今夜见不到太子。
而没了刀刃胁迫的官员们也瞬间明白,丧王还是那个丧王,人人可欺,便都摆出一副看戏面孔,更有甚者戏笑非常。
“哎,朝中谣言有称,丧王生母当年就是舞得一身好风骚才爬上了陛下的龙床,你说这丧王会不会也得家风传承,学得他生母那套风骚劲。”
“怕是不能吧。”
“有什么不能的,就算他是男子,可你看看这场面……这男妓们的舞姿身段,哪个不比女人妖娆?北唐静那厮嚣张时,尚不敢提及有关丧王的谣言扰她清净,但现在好了,人一被抓,丧王那点谣言破事就朝中满天飞。那污言秽语,没个几千也有个几百了,不想议论都难。”
“说话就说话,往我耳朵上贴干嘛,教人看见了误会。”
“这不是八卦嘛,远了要大声喊,我又不是傻子,这要让丧王听见我这么编排他老母,不得扒了我的皮。”
丧王没听见,独孤白倒是听得真切,也明白了众官笑虐的原因,凝望着丧王那习以为常而无动于衷的表情,心中竟对他莫名生出一股同情的辛酸情绪。
国师说这话无疑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又或者承受这奇耻大辱达到目的,无论哪种,都会令北唐丧陷入两难抉择。
北唐丧沉默片刻,掷地有声道:“国师所言有理,便依国师之言请太子现身。”
国师本意原是想让其知难而退,毕竟古往今来没哪个皇子能忍受得了这样的过往与污点,万万没料到北唐丧竟对此表现得毫不在意,如此果断就应了他。话已出口,数目之下想收也收不回来,国师铁青着脸,倒想看看他能舞出个什么花样,低沉着嗓音道:“殿下,请吧。”
丝竹乐起,仿佛又进入了□□享受的时刻。青素纱帘飘荡捧场,手势翩然流转。
一支舞,先是柔和惆怅,再是激情怅然,甚是妙哉!如果说前半段舞韵表达的是女子无尽思恋,那么后半段舞韵则是战士不屈奋斗的激昂。
观此舞蹈,在场官员皆是神色凝重再也发不出耻笑。
有官员闷气拍桌:“他这哪是在跳舞,分明是在警示我等,说我等如同那商男女般,不知亡国恨。”
先帝在时。
焚湮国正值炮火连天之际,外敌入侵,惨绝败落,死伤无数……到最后连同女子也要被迫上战场。
可平日里柔弱惯了的女子在战场上始终占不上优势,所能贡献的力量无比有限,根本不能改变惨败结局。
战败哀怨四起,女兵们早已做好赴死准备,于斑驳战火中起舞,已慰在天生灵同时又似在告别这人间。
那一天没有夜。告慰之舞渲染整片战场,渐渐不分男女,战场上凡是能站立的士兵们,皆都翩然起舞,热泪盈眶。
因为他们知道,外敌已踏进他们的故土,他们的领地,他们的皇城……正无情蚕食着他们同胞的血肉,践踏他们家园的每一寸土地。
是生?是死?亡国否?
一战定乾坤,定终果。
终是强敌临城下,勇兵捍卫舞。
本以为焚湮灭国成定局,没想到,北唐弈犹如神兵降临,以六千力战三万敌军,不仅奇迹般力挽狂澜,更是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
自此,乾坤逆转,山海不再来犯,焚湮国幸免亡国。
大获全胜后,先帝退位,北唐弈于万民归期下登位称帝,并将告慰之舞完整保留流传下来,赐名惊鸿。
流传下来的惊鸿舞被列为国舞,此舞蹈意在告戒后世,亡国之痛痛入骨髓,万不能不思前耻重蹈覆辙。
事世千变万化,步入中年的北唐弈对国事愈发不上心,反而痴迷宠妃与不死药……久而久之,强敌蠢蠢欲动,九子夺位,天灾连连,终于,焚湮国在平静三十年后再次迎来暴乱。
而北唐丧所舞惊鸿,意欲何为不言而喻。
没想到惊鸿舞在北唐丧的演绎下,竟完美的将其中深厚情感舞得淋漓尽致,绝世舞姿更是令人观之叹服,惊艳数目。
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些,独孤白不由自主地跟随他手势起伏的方向转换观摩,生怕错过一丝一毫惊鸿之舞的细节。
眼波流转间皆是难以言尽的神韵。
“他的眼角闪着泪光。”独孤白轻声心道,咯噔一下停下了脚步。
别看北唐丧舞得绝世惊人,但其实,他也只会这一支舞。
北唐丧生于冷宫长于冷宫,时常遭受饥饿和虐待,每当他饿得受不了,被虐待得受不了时,他就会卯足力量于月夜下翩然起舞,靠着破旧书籍学会惊鸿国舞,以此激励自己定要拼命活下去,堂堂男儿,哪怕是死也得死在战场上。
可他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本就饥饿难耐力量匮乏的他,竟还异想天开的翩然起舞,是以,他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昏厥与虐待。
毕竟是皇子,即便不被承认也不能搞出人命,看管他的宫人们对这位没命还瞎折腾的主嗤之以鼻,都没个好脸色给他。
人总是喜欢以偏概全,风声传到外界便成了——丧王终日起舞昏厥,舞艺上颇有造诣。
说是造诣,不过是暗戳戳耻笑他的借口。
而相伴他的,除却这些流言便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再无其他。
丝竹月停,惊鸿舞止,面色难堪。
这舞不如不看!
国师冷着面色,半晌还是双手鼓掌敬他的勇气和胆魄,不过,鼓掌归鼓掌,对请太子出来的事那是只字不提。
还是北唐丧开了口:“国师,太子还是不能现身吗?”
他这话似是询问又似是象征性确认。
国师闻言大笑起来,装傻道:“只要你跳了就请太子现身,我好像……没说要答应殿下这个条件吧。”随即又是蔑视忍笑。
北唐丧似是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并无太多情绪波动,回应国师一个浅笑,国师观他异常不禁停止笑意,凝重神色。
北唐丧内心承受能力无比强大,温言道:“既如此,那么……我们便都在此静候太子佳音。”
说着,大统领带头刀指国师头颅,高楼大门被粗鲁踹开,黑压压的士兵有序涌入,顷刻间将在场众人全部控制住。
他这是不打算放在场众人离开了,除非太子现身。
北唐丧依旧耐心,起舞耗费了他大量体力,他往前方座椅上一靠,拾起茶壶就仰头往口中倒,像极了江湖侠客豪放饮酒姿态。
他不是弑杀之人,不会血洗当场,但也不会放任何人离去,死磕到底,看谁能耗得过谁。
独孤白四下张望,本只好奇想凑个热闹再去寻任务目标,没想把自己困在这啊。
显然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人。
踹开的大门忽地一缕阴风闪过,惊得万众目光都直勾勾盯向大门。
什么阴风?
——那是人。
前一刻才控制住人,哪怕一只蚊子也无法逃出生天,后一刻,竟有人敢在眼皮子底下逃窜,岂非找死!大统领一个箭步冲出去。
里面的人这才开始意识到,北唐丧动真格的。
谁家好人来消遣还带人带兵来啊,如今的官员,不论文官还是武将,谁不是落单的鸟。还不是任北唐丧欺凌。
他没有动作,众臣也都是官场狐狸,枪打出头鸟,就都猫着不动。
待大统领将人抓回,看是个什么下场?才好定夺反抗。
北唐丧自顾自细品茶水,国师将外袍往前拉了拉,知道对方动真格了,这么干耗着属实不是自己做派,正色道:“请太子殿下出来!”
国师命令落下,手下却被拦住,要走,还得看北唐丧眼色,依旧自顾自细品茶水,总觉差些味道,他悠悠放下杯具,国师的手下这才得以去请太子。
官员们互望眼色,只觉天塌了。
如今这焚湮国最大掌权者,是最不受宠且最不正统的北唐丧。
虽然不愿接受,但却是事实。
国师膈应极了,哼声抱臂,厌烦合眸。
不消片刻,太子终是踉跄现身,此刻知晓自己犯错,心虚道:“三……三哥,我……我错了。”
他攥紧手指,似是在发抖,额头低垂着不敢直视北唐丧,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国师。怎料国师摆出一副严厉师态,对他不管不顾了。
〈北唐悟,人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往往显露恶性一面,憨厚老实,难抵诱惑,主见全无的焚湮国太子,唯国师话是从,北唐丧噩梦的始作俑者〉
人来了,北唐丧走到他跟前并不多言,只说了“太子殿下!”四字,随后拉着他手淡然离场,撂下句话给国师:“太子今后由我教导,国师可歇息了。”
太子被带走,这与软禁何异?
敏感时期,无论北唐丧出于何种目的带走太子,在外人看来就是——他要杀太子。
在场官员有坐不住的,起身就要上前蚍蜉撼树,却被身旁官员一把拉住,那官员做出切勿冲动的动作,凝眉摇头,生怕拉不住。
丧王走了,士兵也有序撤离。国师却是计谋得逞般奸笑,心血来潮往太子离去方向行了个礼,似是歉疚:“殿下放心,臣,会接您回来的。”
围兵撤得快,官员享乐者也散得快,顷刻间,偌大高楼内便鸦雀无声。
独孤白仰头望向楼顶,这才注意到这高楼层层累叠居然没有楼顶,她四下游走,对这繁华之地颇感好奇,隐约又听见些许细微声响,似是风动。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修仙者也会迷路吗?”
独孤白猛地转过身来,北唐静之事早已了结,与他说迷路迷到凡间又不巧见证了凡人争权夺利,显然不是个适合的借口。
除了北唐丧还能是谁。看他模样似是在专程等待自己,独孤白道:“丧王殿下,方才为何不拆穿我?”
大统领身怀术法,有修仙者在暗中窥伺又怎会不知,不拆穿定是丧王授意。
北唐丧只说了一句:“我想见镜王,仙师若有办法,此物便作为酬谢。”
倒是奇了,大统领亦会术法,他竟毫无办法?还要北唐丧另寻他人,比起这个,独孤白更在意北唐丧掌中事物。她睁亮了眼睛,这东西她只在书上见过,知道是什么,那是极具诱惑令修行者无比渴望无法拒绝的血珀。
……
百籍典中记载——血珀
是药是蛊亦是毒,成丹代价沉重,仙门禁药之一。
……
独孤白思量片刻,从前为根治苍宫七号身疾,她向来看到好丹好药便挪不开眼,弃果如此,如今这血珀亦是如此。
她不可能放着眼前的好东西而无动于衷。
她应了:“我会想办法。”
大抵是改不了的习惯,正当两人陷入沉默时,忽地闯入一人。
两人震惊又茫然至极,像是被天雷劈中天灵盖般。
是赠予独孤白白莲的那位好看公子,也是方才勇闯奔逃的人。
“这人胆子可真大!”独孤白看清闯来之人的面孔,脑门又是咯噔两下。
只见无名公子将怀中小心呵护的那支独特青莲,猛地塞进北唐丧怀中,趁他未反应过来又将全部莲都塞给他。
这是——献花。
独孤白本以为他会将青莲赠予他心怡之人,没想到就这么随便交给另一个人了。这前后一比,也太随意了吧。
无名公子如愿将莲赠予北唐丧后回首盯着他看,似在观他反应。只是自己满脸笑容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目光洋溢着欣赏,眼神充斥着喜欢。那脸盘灿烂愉悦,自信勇敢,并不会令人觉着他方才突然献花是个鲁莽行为。
他微微歪着脑袋,眨着眼睛专注望着北唐丧。越看笑容愈发甜,好似在说:“我见到了这世间,最美之人。”
而北唐丧虽有些警惕之意,但感受到对方传来的阳光气息后便就下意识放下了警惕,他愣愣地望向怀中突现之物,特别是那支独特青莲。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回了个浅浅的微笑。
原来是虚惊一场啊。
只是他这一笑,竟让无名公子害羞起来,不敢多做停留便转头就跑,激动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这些莲,开始有了交集。
独孤白不知何时早已挪了位置,蹲在角落偷看着,脸上好奇与茫然之气愈发重了:“就这么……跑了。”
见形式不对劲,她也一溜烟跑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