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一片混乱,突然,混浊钝重的钟声犹如闷雷滚动,巨大的能量似涟漪荡开,犹如钝刀切割肌理,重锤夯于五脏六腑,魂魄也似被逼出窍一般。
修行之人勉强还能稳住几分心神,却也是唇角溢血硬撑,修为弱的已是瘫软在地,手脚抽搐、无法动弹。这正是重矅的反应,但他平静的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不同。
赵长意知道这是他的手笔,这口铜钟是他的法宝,自然只有他可以控制。男人再次催动,众人可于广场上清楚看见城外山顶上的白塔自塔顶轰然坠下。
似乎是确定众人再无反抗之力,步辇上的男人这才坐起身,慢悠悠的抬起眸子扫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若有似无的落在某处。
此人唤作寂无名,在赵长意跟前多年,颇通他意,也很有智计,加之修行上也有天赋,这些年对赵长意的襄助不可谓不大,所以他对此人一直青眼有加,很是看重。
寂无名从步辇上下来,两个侍从搀着他,依靠一支银杖,他能勉强行走。
“国主,”男人立在广场上,像一棵枯槁的树,“留住这些人,那两个妖邪一定会自投罗网。”
“不可伤人。”
赵长意并不反对捉拿那两个妖邪,甚至,他觉得只有今日将他们一并诛杀,方能泄心头之恨。
只是衍天宗的颜面他不能不顾及,所以留下纪惟生是他最大的让步,可没想到,他们竟然跑了。
但跑?
往哪儿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座郢阳城,整个合州,整个天下都是他赵长意的,此番为了剿灭青渠城的叛贼,他带了数万大军,十人拦不住,那就百人,百人拦不住那就千人,千人拦不住那就万人。修士如何?妖兽如何?总有灵力耗尽,气力耗竭的时候。
何况,他真正的法宝还没出手。他对于追捕的结果毫不担心。
寂无名停止催动,说道:“我主清名不可损伤,还请谢公子解释方才光镜里那些画面是怎么回事。”
谢爻说:“我怎么知道那些画面是怎么回事?道不如将戚夫人所说的那位仙人找出来,问他不是更简单?”
“那这两个妖邪的来历,你总清楚。”男人眼光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就像这些事情跟他毫无关系,他只是在尽为臣本分。但又好像他清楚一切,只不过是故意问他一遭。
“……什么来历?”
他只知道这几个孩子都是魅灵,他在很多年前收养了他们,至于他们在变成魅灵之前是谁,那他不知道。何况,他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不过是几只魅灵而已。
“这林长思为何与我主形貌如出一辙?这纪惟生又是出于何处?”
“他们是魅灵,没有记忆……”
没有记忆,让他从何处去了解他们的来历?本来就是逆天的东西,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纠结这些问题?难道一只魅灵还能是赵长意的血脉?别逗了。
男人反问:“他们没有记忆,难道你也没有?”
“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世上除了你,还会有别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吗?若是你不清楚,当年又怎么会把他们留在身边?”
简直强词夺理,“你……”
谢爻觉得这人语气虽没有咄咄逼人,却处处透着强势,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算他有赵长意撑腰,也不应该拿这种态度逼问他。他是什么囚犯吗?
“赵长意,你是什么意思?”他不屑跟这个病歪歪的男人谈话。
赵长意也希望他能说出真相,至少无论林长思能不能抓回来杀掉,他都应该在众人面前跟这个妖邪划清界限,尤其是让戚府的人清醒一点。
“师弟,先生此话有理,你既将他们留在身边,想必跟他们有些渊源,不妨说说。”
“你怀疑我骗你?”
不是怀疑,他是压根不信。他又不是没见过谢无涯从前为了这个林长思有多豁得出去。他那个性子,能低声下气求他,为了救人强闯玄都皇城,不惜跟他绝交,还差点被虎贲军砍死。要说林长思跟他毫无关系,他绝对不信。
“你就如实说出来,难道这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吗?”
的确说不出口,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
寂无名说:“解释清楚,说不定我主愿意大发慈悲,留他一命。”
赵长意不置可否,心里却十分笃定,无论他什么来历,就算他是谢无涯的亲儿子,他也绝不可能留他一命。
谢爻不想跟他们理论,萧珏去追那雪狼,他也不想留在此处,跟这群人干耗着。御剑时,却察觉被一股无形的威压压迫着,四肢百骸胀痛酸软,经脉滞涩,竟是灵脉被封的征兆。
“……”
谢爻试图冲开被封的灵脉,寂无名好心提醒他:“别乱动,要是一不小心爆体而亡,那死法可不体面。”他又看了一眼周遭,“诸位也别费劲了,灵力越是高强,这金丹爆裂的威力越大,说不定到时候一波把场上所有人都带走。”
话虽如此,萧莲舟还是暗中试了一下,只觉得丹田刺痛,犹如针扎,体内灵力也开始横冲直撞、躁动不安。
“你什么时候……”谢爻气愤,他们与此人完全没有任何接触,按理说,不可能灵脉被封还毫无察觉,“你究竟想怎么样?”
沈怀亭暗中运劲,竟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青赋脱口而出:“是那口钟!”
谢爻:“钟?”
寂无名十分坦然:“这是我偶然得到的宝贝,不仅能降妖除魔,还能克制灵力修为。所以诸位尽可安心。”
安心?谢爻气急,“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我是大业臣民,替我主分忧乃是分内之事。”
谢爻就要上前,寂无名再次提醒道:“别乱动,否则金丹震碎,尸骨无存。”
“赵长意,你什么意思?”见他冷眼旁观,谢爻气不打一处来。
可他却说,“朕以为,先生并无恶意,只是方才那妖兽突然暴起逃窜……”提到此处,赵长意看向重矅,“还带走两只妖邪……朕只说过,可以留纪惟生一命……”
不等谢爻跳起来,他又连连向萧莲舟和青赋告罪。
沈怀亭敏锐的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奇怪:“这个赵长意,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连萧莲舟和青赋的灵脉也敢封。还敢封他的。他这是打算把衍天宗和黎凤阁一次性都得罪了。
天光极好,连一丝风也没有。
赵长意上了凤辇,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的身体几乎已到极限,“先生,这里就交给你了。”
凤辇没动,寂无名说:“国主,来都来了,不如再等等。”
赵长意不想再等,但周围的侍从却无人上前伺候他回城主府。
皇后厉声呵斥了几句,依旧如此。
寂无名说:“国主,还是等等吧。”
赵长意撩开珠帘:“寂无名!你搞什么鬼?”
“如你所见。”
“你……”赵长意运劲,终于发现自己的灵脉也早已被封的事实,“你敢封朕的灵脉?”
寂无名淡淡道:“为何不敢?”
赵长意诧异,一时气急:“你……大胆!朕如此信任你……”
“我一个半身不遂之人,要你的信任做什么?”
“你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此刻,你竟然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坐稳这大业国主宝座?不过说起来,这应该问谢无涯,大业的国主本应该是文韬武略的皇长子,怎么会成了你?”
赵长意听的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心底却又立刻清明起来,“你也是大皇子的人!你是逆贼!你……”
赵长意就要跳下来手刃逆贼,两个侍从冲上去缴了他的剑。
寂无名的视线从重矅脸上划过,似乎是想看他的反应,见他没有反应,似乎他也不怎么意外:“你大可放心,我对你的大业不感兴趣。”
转而,他看向谢爻,漫不经心的说道:“谢公子,劳烦你走一趟,帮我取萧莲舟项上人头。”
谢爻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寂无名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情绪:“拿他换赵长意,应该很划算。”
“……”
“我数三个数,你要是不答应,便替他收尸吧。一……”
男人拨动念珠,像一位仁慈的老者。可他的声音跟他的心一样冰冷。
“你……”
想要靠近的谢爻被侍从挡住。
谢爻不明所以,看着莫名被挟持的赵长意,又看看远处动弹不得的萧莲舟。
寂无名淡淡道:“萧莲舟现在动不了,对你没有任何威胁,去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赵长意叫道:“谢爻,你敢!你敢动师尊,信不信朕诛你九族!将你千刀万剐!”
谢爻问:“你到底是谁?跟衍天宗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寂无名不置可否:“我这是在帮你。难道你不想手刃他?要论深仇大恨,你自是不遑多让。”
沈怀亭不动声色的的去看重矅。
“我与他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做人能做到谢公子这份上,的确是少有。道也无妨,反正我只要他项上人头。”
“你……”
“二。”
谢爻不敢断定他是否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大业的国主,但当皇后的头颅和血淋淋的半截身子从凤辇上滚下来的时候,谢爻彻底相信,这个人疯了。
“皇后!皇后!来人!来人!”赵长意大叫。
寂无名道:“我等都在此处,你有何吩咐?”
戚祈安刚要动作,被寂无名的人重重打翻在地。其他虎贲军将士自然也不敢再上前。
谢爻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看来谢公子不打算与我做这个交易。”
寂无名拨动念珠,手指微微抬起,架在赵长意脖子上的刀也同时抬起:“……”
“我做。”谢爻妥协。
“很好。”
谢爻慢慢朝萧莲舟走过去。
萧莲舟盘腿坐在地上望着他,看他拔出剑,看他带着杀意一步步靠近。
萧莲舟并无惧色,一如平常说道:“他以长意性命威胁你杀我,我可以理解,但是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我究竟是因何而死?不至于让我在黄泉下做个糊涂鬼。”
谢爻说:“既要你死,自然是与你有仇。”
“我与他结过仇吗?”
“这你应该最清楚。”
“旁的我都清楚,但他,或许只有你才清楚,无涯……”
“萧宗主,我叫谢爻。”
“谢爻,你会杀我吗?”萧莲舟清楚的看到他眼底并没有松动的空间。他与那个人,到底是不同的。
“你觉得呢?”
萧莲舟温和一笑:“师徒一场,有句话在我心里藏了许久。”
“从前没说的,现在又何必多言?”
“能见你平安归来,为师喜不自胜。正因为从前没说,所以想弥补遗憾。”
萧莲舟示意他靠近些许,谢爻只稍微往前倾了些,警惕的盯着他。
萧莲舟动了动嘴唇,谢爻没听清,他只好又靠近了些。
“小心。”
谢爻在这声提醒中避开飞来的金鞭,与萧莲舟瞬间拉开距离。
谢爻震惊的盯着他,若不是他反应快,方才这根鞭子就要从他心口贯穿,当场要了他的命。
萧莲舟若无其事的收回鞭子,与此同时,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重矅身上。若非他出言提醒,此刻的谢爻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这只是更加清楚的向他证明了一件事。
亲眼见证这一幕的寂无名却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萧宗主真是好魄力,自己的弟子也下如此狠手。”
萧莲舟收回视线:“你当真煞费苦心,把这么多人凑起来看你演这场戏,大业和青渠城无辜百姓的性命在你眼中不过草芥。”
“多年不见,萧宗主道貌岸然的水平又到了新境界。你要真可怜他们,不如以死谢罪?我保证不会伤他们分毫。”
“当年的事情,我已经同你说的很清楚,你却总不愿意接受现实,数十年活在自己的臆想当中,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若是明庭兄在天有灵,见你如此,不知会有多痛心。”
“兄长若是在天有灵,就算痛心,也是痛心我不能替清风门手刃仇人。”
赵长意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苍老衰败的人,他已惊讶的说不出话。
这个人,竟然是盛明朗!
与他年纪相仿、早应该死去多年的盛明朗!
萧莲舟劝道:“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就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就要了赵琛性命,不惜挑起战祸……”
赵长意呼吸一滞。
盛明朗无动于衷:“送我上路之前,还肯与我说这么多废话,看来心情不错。”
“你倒是细致入微,难怪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那有什么难的?这世上的事情,只要肯用心,总会有收获。萧宗主不是也看出来了吗?”
萧莲舟浅笑:“那怎么一样?”
“是不一样,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再怎么用心,都是无用功了。”
“明朗,你做的这些才是无用功,不要再执迷不悟,接受真相,接受现实吧。你若有怨有恨,只管针对我,惟生虽是我的弟子,却不该承受这些,这些无辜百姓,更不应该成为你报复的工具。”
“萧宗主慈爱起来还真慈爱,完全看不出这副慈爱的面孔底下藏着怎样的狠辣心肠。他当年就是被你这副伪善的面目骗得心神俱伤、万念俱灰。他这个傻子,原本生来就是雄鹰,在哪里都会有一片广阔天空,却被你折断翅膀,锁拷加身,以爱为名贬低打压,到头来被活活逼死。在别人眼里,他闪闪发光,本该辉煌一生;在你这里,却如敝履,狼狈一世。萧宗主,可能你贬低打压久了,连你自己也信了那些骗他的鬼话吧。”
萧莲舟的脸色变了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无论如何,你不该伤害长意的妻儿,更不该伤害惟生和林长思。”
盛明朗自顾自说:“以前,我总觉得是他对不起我,可越到后来,我发现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我与他少时相识,从来都是他照顾我、包容我。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我却不曾关怀他半分,还间接成为压垮他的稻草。这些年,我时常回忆起跟他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他信念坍塌、身心俱伤,摇摇欲坠,可我竟对他的艰难处境毫无察觉,还指责他、质问他,甚至嘲讽他、利用他……”
“但这并不影响你再次利用他,一边悔过,一边作恶,你想求的,大概只是你自己的心安。”
盛明朗笑笑,如一具干尸对人微笑,看起来惊悚可怖:“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没杀了他。或许,更早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他。”
沈怀亭面色凝重,他不知道听到昔日故人说这样的话,他心里会作何想,可将心比心,若是他听见这样的话,必定失望多些。
“也许很快,他就会后悔,后悔当年救了清风门上下,后悔结交了盛明朗,后悔从前的一切一切……”
天边魔气陡盛,如乌黑浓重的雾气膨胀逼近,数道穿云之箭破空而来,两个影子叠在一起轰然砸落在高台,钉在刑柱上。
血顺着刑柱往下淌,六尺长的一柄蜿蜒着嚣张魔气的长剑穿过淋漓的血肉没进刑柱,两具尸体高悬在眼前。
“惟生!”
“长思!”
声音忽远忽近,忽明忽暗。重矅眼前一黑,双耳瞬间失聪。
天旋地转间,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扇大门。
那是一扇仰不见顶的黑色巨门,门上雕满古朴厚重的云水纹、山河纹、星辰纹和神兽纹,布满无数金色法阵和咒印,尽管金光耀耀,却依旧无法照亮此处如深海般沉寂的黑暗。
此刻,天地间,唯他一人立于此。黑暗覆压万里,黑雾在他脚下铺陈蔓延,如一望无际翻卷的云海。
他感受到门内强烈的召唤,初始如玉珠落盘,又似急敲鼓点,继而犹如万马奔腾、天雷滚动。
黑雾汹涌,一圈又一圈的黑雾爬上巨门,内心的声音催逼着他靠近这扇门,并打开它。
他清楚的知道,他只需要伸手轻轻一推,这扇宛若撑天的厚重巨门便会为他轰然洞开。
但他始终只是静静望着。
黑雾更加激烈的翻腾,门上盘踞的也开始伸出触手,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一圈接一圈的缠绕,彻底遮蔽他的视线。
天边魔气之外。
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浮空而立。
前面那人一袭玄色锦袍,背影挺拔如松,明暗交杂的光影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脸庞,眉宇间透露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威严。
“主子,此番可成了?”
“对自己下手还真是狠,”语气戏谑,却带森然,“他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就算入魔又能成什么事?”
“主子是说……”
“那具凡躯里只有一缕神识。”
“岂不是连神力也无法施展?他不是来救人吗?”
“义父说,他若是出手,那便是干涉万物法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事到如今,难保这位神尊沉得住气……”
“是吗?”
最好如是。
一念起,万魔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