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彦启一阵正经地对谢诚道:“大人,下官能同您保证。”
他看着靠坐在椅子上的清癯男人,背后华美繁复的金黑花纹像发了霉的样子,把他缠绕捆死。
“荒唐,你们不会当真觉得是我派人暗杀了世子爷?谢某没这个本事也没那个心,外头不能入耳的传闻你们也能信,”
谢诚不耐烦,眉间川字刻得更深。
他冷眼扫过右下坐着的两人,一个是矜贵公子,金裱的身泥做的胚,就该摆在皇宫里当雕塑,另一个是呆头傻脑的书生,在翰林院抄书都没抄明白,他糟心叹气:
“难断的案子就该让大理寺刑部的人来查,你们两个好好在京城待着有什么不好?皇上要你们查的是何人杀了世子,其他不相干的事情你们又何必要管?当年的事我已不想再提,我只能告诉你们,本官与那位殿下无冤无仇,他不是我派人杀的,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
他声色不耐,似被风吹干变得沙哑低磁,反而多了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循循善诱。
沈彦启眉头微蹙,谢诚一句无冤无仇是放下了?
江映忽地抬头:“大人也觉得世子不是凶手?下官曾听人说世子虽臭名昭著,最喜欢招惹良家女子,但都是寻些没身份的孤苦女子,对官绅的妻妾女儿又有另一番文雅做派。”他含糊补了句下官失言,立即噤了声,等谢诚反应。
谢诚闷哼了声,表示同意。
世人一贯喜欢猎奇,喜看旁人登高跌重,爱听世家子弟顽劣荒唐,肃王世子各种耸人听闻的丑事一传再传,久而久之就埋没了他为人的另一面。
勉强算得上好的一面,他会分人,对着士大夫极尽礼遇,在宴会上见到杨绣也能装得人模狗样。
“你对肃王世子倒有几分了解。”
江映道:“偶然听人说过,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新奇。”
“的确不可思议,可他确实如此。京城那晚许多事都说不清楚,也没人亲眼所见,不仔细考究强行把罪名扣在他头上是说得过去,但你们顺着这个思路去探寻他的死因,线索不就断了?”
谢诚冷冷讥笑一声,传闻中为妻复仇的人与世子根本无仇。
他一颗心已然麻木,只想平静度日,那些曾经缭心烧肺的怒意如今已连苗头都蹦跶不起,不是因为年岁大了没了血性,而是愈发看不清真像,
二十多年里,世子没少邀他共赴雅宴诗会,他若想复仇只需藏着匕首轻轻朝前一送。
世子从不对他设防,好似不知道他是他的仇人,假说世子一直在装,那般自然不可不谓浑然天成。
他是世子又不是戏子,何须对着一个臣子假以辞色。
沈彦启攥拳道:“大人为官多年,难道还要相信他人一点表面功夫?”
谢诚起身定睛,眼中一团迷雾旋绕,似要卷入漩涡之中。
做样子也要费不少力气,一不小心还可能露馅,世子若存心隐瞒大可不见......他闭着眼回忆苍梧山那晚,痛苦如潮水涨起。
那晚的世子见了个侍女就要去拉手,侍女忍不住恶心缩头,他又一把折扇挑起别人下巴,黏糊糊蹦出几句诗。
若说他许多年后涵养变好,可相貌也会变得判若两人?
他苦涩道:“若我说,苍梧山那晚我见到的世子与后来的世子不太像,沈大人信吗?”
他这么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人的容貌会随着年岁改变,这样的说辞做不得数,可心里又似认了死理,世子和苍梧山那晚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座下两人双双看出他的反常,沈彦启额角的青筋凸起,心中不由暗恨谢诚软弱,肃王世子还能有两人?
他眼里漫过一丝冷意:“大人是在给世子脱罪,您是害怕肃王?”
谢诚眼神迷离:“沈大人误会了,我真的觉得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就算大人愿意放下过往,难道您忘了修定,修定是大人的朋友,为了救崔夫人被人冤杀,佛庙都没能保住,二十多年被多少人唾弃鄙夷,可怜和尚一辈子行侠仗义,最后连一个好名声都留不下,不知大人可否告知,当年杀了修定的到底是什么人,大人这么些年当真没有留过心?”
他的声音坚定柔和,谢诚脸色红了又白,喃喃道:“是我对不住他。”
江映道:“苍梧山那晚,肃王世子真的在京城吗?”
谢诚看过来,心道这么粗浅的问题还用得着问?
先帝召肃王世子入京,世子入京后身侧有人随侍,一举一动都在帝王的眼皮子下,难不成还有抗旨不遵。
“江大人真有意思,难道当年进京的不是世子?”
他语气戏谑,心里却也有些动摇。
自从武皇帝领兵杀入京城,以藩王继承皇位,为防止再有藩王效法武帝,国朝会典中增设没有皇帝召见,藩王不得踏出封地也不许入京,若要入京则需层层官员护送。
如此一来皇帝与百官根本没见过藩王宗亲的长相,随便找个人冒充顶替也难以发现。
这就提供了不小的空子。
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江映回道:
“我的意思是或许当年进京的不是世子,从先帝起,朝廷一直都想削藩,当年召诸王世子入京,名为,肃王子嗣颇丰,但只有世子是与发妻生的,肃王妃早逝,王爷对世子极尽溺爱,怕是舍不得他入京为质。”
谢诚默默听着,他迟缓点头,口中仍保有疑虑:“可当年入京的不是世子,还会有谁?若他不是世子,朝廷有怎肯出面相护,又怎会有那么多的人帮着遮掩。”
“这还不简单,只要别人都认为他是世子就好。”
江映还欲待说什么,被沈彦启一声轻咳打断。
沈彦启递了个眼色,幅度极小地摇摇头,“这可是欺君的重罪,以后也切莫再这样乱猜,构陷肃王欺君,传出去只会惹人非议。”
谢诚遗憾道:“是啊,不着边的话不能乱说,不过你倒是敢猜。”
江映默然哂笑,“是在下失言了。”
他不是真的无凭无据。
那个女人成天稀里糊涂浑浑噩噩,但提到与她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人,蒙着灰影的眼睛倏地亮了。
她坐在房顶,房檐上的瓦片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塌陷,高处的女人浑然不害怕,露出灿烂的笑脸:“你爹爹第一次见我就是这样,我从这里跳下来,他能接得住我。”
她痴痴望着远方,像是在等什么人。
江映眼见此景,登时被她吓得毛骨悚然,弄不清她是疯了还是清醒,他想去找人把她弄下来,一转身,顶上那女人又叫:
“你找不到他,他早走了,他只在这里住了三年,不许我生孩子,要不是后来我聪明,倒了那药......哈哈......”
他冷飕飕道:“哪就有三年?”
他知她喜欢胡思乱想,这会不清楚她又编出了什么故事,他一直觉得那人见她独居守寡,厮混十几天就毫不留恋一脚把她踹了。
“就是三年,三年他一直陪着我,一直!”她强调道,脸上浮现得意的神采。
......
他从来不信什么三年,还朝夕相伴,说得真像夫妻一般。
后来他渐渐地也不相信他生父是她口中的世子,除了她一个,从无第三人说肃王世子曾经来过。
他心里有些好笑: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男人,自称是世子,也就能骗骗她这样的女人。
而且那三年各地藩王的世子都在京城,哪有闲工夫逛到他们那里。
但如今再想起来,或许她每次喜滋滋忆起三年,是真有其事。
......
“杀妻仇人,他这都记不住!”陆千景惊呼。
“谁能料到会是杀妻仇人。”沈彦启不忍,
“谢诚在仕林中名望一向极高,怎么可能看得上世子那等浊物,想来在宴席上也是能少看一眼就少看一眼,变着法子要把人打发走。”
陆全景点点头,说起来裴述长什么样她都有些忘了,何况谢诚与世子二十年前的一面之缘,她飘忽的视线对上江映,他又是怎么猜出去京城的不是世子。
她直觉那答案绝不会是一句简单的“瞎猜而已”。
等晚上没人了再问他,她想着,比起杀害崔夫人的凶手,她现在更想知道林元双该怎么办。
沈彦启不好意思道:“至于林姑娘为什么不能回去原因没什么好说,若你嫁进杨家,就是逼着林通判与杨氏为伍,倘若今后再有杨氏手下人伤人的事发生,你让林通判如何自处,是带兵围剿女儿女婿,还是与百姓为敌?”
林元双一怔,她那父亲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与贼为伍。
沈彦启手中舆图正打开一半,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房屋,还有交错纵横的小路,几处城中要地被人圈起标注,泛黄纸张的右端隶属撰写景明十八年顺州城全境舆图,他皱起眉头指着一条小溪,
“渡口在这,看着图纸找总能找到。”
陆千景按下图纸:“这都是五年前的老图纸了,沈大哥,这些年新屋子搭着旧屋建,你肯定都找不着路了。”
沈彦启卷着图纸,愁上眉头:“大不了沿路问过去,城中定有人知道。”
顺州有三横两纵五条主道,其余小道如迷宫一般,他只沿着还没被棚架淹没的大道走了几趟谢府、杨府,至于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道,他自不会了解。
“你拿着图纸一路问,还带着个大姑娘,谁见了不要怀疑一下,现在满大街都是想抓里姑娘的人,保不齐还真碰上一个认识她的,再万一恰巧遇上个坏心眼,一下子把你们全抓了,林姑娘呢就绑到杨家换钱,至于你呢,就绑到京城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