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夜深了,江风刮得厉害,刀子似的穿梭,声似鬼哭狼嚎。
“师兄他们得去多久啊?”方铭用木棍拨了拨被江风扑灭的火堆,给众人设了个能防风的小结界。
同行这几日,他们已经全然混熟了。云闲晓得那窄下巴叫方铭,方下巴叫天赐,单眼皮叫关远。
他抱着膝盖看着重新燃起来的火堆,火光热腾腾地印在脸上:“我师弟说他们明日下山。”
“嗯?”
江风太大,此结界又不隔音,方铭没听清。
云闲抬高音量认真重复一遍。
“行,那你早点上车休息吧。”方铭道。
“你们呢?”云闲问。
方铭知道他们不睡,云闲也不会上车休息,遂起身对众人道:“大伙今夜早点休息,明日待师兄他们回来,我们便继续赶路。”
待云闲上车,大伙都睡下,方铭在周遭检查一圈,未发现什么异样,走回火堆旁边盘腿坐下,开始守夜。
江风混杂着狐狸依稀的鸣叫,加上那火堆,噼里啪啦地响在耳中,一时间聒噪得不得了。
方铭心烦意乱地想:或许是断了辟谷之术,心不静吧。
火舌张牙舞爪地乱窜,他看着看着,那火光开始忽闪忽闪,忽远忽近,忽见里头两颗紫玉髓渐渐沐浴烈火而出,幽邃似海,又炯亮如星,像有情人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不知多久,令他一时间连呼吸都要忘记,一点一点、目眩神驰地沉沦在这片神秘的星海......
车帘轻响,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嗯...”
云闲昏沉间感觉脸侧痒痒的,不舒服地动了动。
又睡了一会儿,耳边传来水声,颈窝有什么湿哒哒的东西一下一下地擦过他。
“嗯,小黑别闹。”云闲哼哼。
那东西闻言微微一顿,又凑近了些,底下肌肤滑腻撩人,更撩人的,是这层薄薄的“琼脂”底下,如稚子般鲜纯,如处子般甜美的血液,勾得它魂不守舍,跟踪他们整整一日,直至眼下才找到机会下手。
它嘴角向两旁一扯,尖牙亮出,挨在皮肉上,便要如护甲陷入胭脂,玉笋插进乳酪一般,毫无阻塞地刺进去——
猝然,一股蛮力冲过来将它撞翻在地。
随即耳旁传来一阵危险的低吼:“别碰他,你这狐狸精,他是我的。”
此话一出,七尾狐无端感到一阵威压,那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战栗,令它腿软,浑身毛都炸起来。它是一只修炼了七百年的狐妖,只差两百年便可行满功成,成为九尾狐精。到了它这层次,一般的小妖小魔都已对它构不成威胁。
这说明,对手起码是只拥有千年以上道行的凶物。
它甩甩脑袋爬起来,立即进入警戒状态,压低身子四下寻找:“你是何方妖孽?”
马车里昏黑一团,一丝光亮也无,不过狐族出色的夜视能力,令它能大致看清马车内的一切。
七尾狐问出声后,周遭寂静无声,只有榻上那可口的人族毫无所知地释放着甜腻的气息,在未知的黑暗中仿佛一株妖冶盛放的曼陀罗,危险而诱人。
七尾狐忍着馋欲又向黑暗中嘶鸣几声:“你也是妖精凶兽,我们是同类。你吃肉,我喝血,共享猎物如何?”
问答它的还是沉默。
七尾狐不知外头被它迷晕的修士何时会醒来,不免焦躁道:“那你先吃,你吃完我再动。”
仍是无声,静默得反常。
不知对方是否被说服,七尾狐大着胆子向榻边走去,此时,便是陷阱它也顾不得了。
七尾狐刚跳上榻,一股黑影凶猛地朝它扑过来,可它到底还是有了防备,往里一滚,避开了攻击。
避开后七尾狐愣了一愣,不相信如此轻易,可等了一等也没等来后招。探头欲朝外看个究竟,便被厉声止住动作——
“别碰他!”
七尾狐闻声下意识一抖,低头才发现,原来方才一只爪子踩在了这人族胸上,软绵绵的,一使力便微微陷下去。它不自觉又摁了摁,忽而听见一声怒极的嗥叫,寻声望去,地板上竟蹲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妖。
七尾狐短暂的惊讶很快被愤怒取代,那种被戏弄的恼火挑动它的神经。它不屑地瞥视着,见那猫妖压低身子,蠢蠢欲动,它直接纵身将其从正面扑倒,再一爪子摁在脆弱的咽喉,尖尖的指甲抵上底下跳动的血管,讥讽道:“呵,原来是只小奶猫。”
小黑一时被它压得动弹不得,只得恶狠狠地哈气。
那七尾狐像发现什么稀罕物一般将爪子从它的咽喉移开,拨弄它的牙齿:“这小乳牙能撕开皮肤,挑开血管么?”
小黑气得“呼哧呼哧”地哼鸣,趁其不备,亮爪在这臭狐狸身上狠狠挠出数道血痕。
一声惨叫过后,被七尾狐一掌重重拍飞,“哐啷”一下砸在车壁上,吐了口血。
七尾狐颤抖着舔了舔肋下的伤口,心里有些后怕,好在这猫妖修为尚浅,爪牙未锋,否则照方才那架势,能剖开它的皮肉见到骨头。
七尾狐纵身一跃至小黑面前,削铁剔骨般毫不留情的一爪直冲小黑面皮而去。千钧一发之际,小黑贴地一滚,堪堪躲了,车板应声而穿。
七尾狐才将爪子拔出,便被小黑自身后撞倒在后颈狠咬一口。
腥热的血液滋了小黑一脸,它伸舌舔去,身体里有什么在膨胀旺炽,仿佛要将它的心肝脾肺通通烧光。
一个钩爪锯牙,一个灵活敏捷,一时间竟是谁也占不了上风。
这头迅猛一击咬空,那头还以更刁钻的一爪。双方心里都窝着气,不用妖术——或许是因为来不及。总之,马车在此刻化为了一方斗兽场,这两头仿佛未开化的野兽,依靠最原始的本能和反应,角斗其间。凶悍野蛮的冲撞,抠挠,撕咬,造成实打实的伤口。你死我活缠斗下,爪尖挂着对方的肉,喉间却是自己的血。
可几百年的差距到底不是灵敏和死搏就能够弥补的,尤其在体力下降之后。
血拼一阵过后,小黑睁眼是灰蒙蒙的赤,闭眼是震耳欲聋的嗡鸣,腥臭和刺骨的疼。它渐渐辨不清方向,欲一爪挠向七尾狐的眼,慢了点,只挠花了它的脸。接着又在躲避时偏了点,被七尾狐甩尾掼在壁上,这回连血都吐不出来了。
它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七尾狐踏着一地的茸毛和血迹朝自己走来,眼眶里两个冰冰冷冷的紫玻璃珠儿,盯死物似的盯着它,一爪重重踩在它胸前,尖甲陷进肉里,染成更深的艳红,令它呼吸困难。身后七条尾巴一条断,两条残,还有四条在身后摇曳,像朵巨大的食人花,将它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自不量力。”
小黑无力挣扎,只能看着七尾狐俯首,凑近了它的咽喉,磨牙声是如此的鲜明刺耳,接下来残虐的疼痛可以清楚的预见。它并不畏死,到了此刻却不得不心存侥幸,盼着有人能来救云闲一把。
或许是它的渴念过于强烈,这七尾狐的獠牙堪堪挨上它的颈侧,它便听到一声闷响,同时颈上一疼,七尾狐的獠牙撞进它的皮肉里,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它身子一歪,自它身上栽倒下去。
然后小黑便看见,云闲紧攥着他的木拐,右肩微低,身子还有些晃,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前。
——好一个能自救的瘸子。
“小黑,你还好吗?”云闲扔掉拐杖,张开手,瞎子似的向它摸索过去。
他并没有它们那样的好眼力,若不是方才它们打斗的动静惊醒他,尤其小黑那夜里偷鸡摸狗的好材料,从头到尾一身黑,他压根就发现不了它们。
听到小黑微弱的叫声,云闲心头一紧,加快步子,腿上忽而被硬物磕了下,想必是那张金丝楠木几案。
玄虚阁财大气粗,连一张几案都十分不普通,白日里拉开车帘,反照外头的光线,满几的金粉水波,灿灿灼人眼。
云闲弯腰用手摸着边沿想绕过去,忽然瞥见那昏黑的案面上,两点神秘的紫光,玄妙莫测,像要将他的灵魂吸入。
是狐妖一族的魅术,师父教过的。
云闲念头一闪,狠狠咬了口舌尖。第一次没经验,咬得猛了,温血刹那间充溢口腔,他差点被呛住,不得不吞下一口,在剧痛中颤抖地闭上眼,右手悄然摸到腰间。
他的手心已沁了汗,才攥上那硬物,便被一股大力自右狠狠扑倒在地,他闷哼一声瞬间拔刀正刺,手腕被狐妖的尾巴死死缠住,猛地一甩,那匕首便飞啸着扎进车壁。
原来,方才那两棍给没有防备的七尾狐的确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尤其后脑那一棍,令它眼前一阵阵地发昏,夜视能力衰退得厉害,却并不致命。
它忍着晕眩用爪子死死抵住这人族仿佛一握就断的脖颈,缓缓溢出的血液如它所愿的鲜美。
熟悉的疼痛和窒息,瞬间将云闲从马车内,拽回祥云镇独面魔物的那个夜晚,血魅当时也是这般掐小鸡崽一样对他。
云闲艰难喘息:好疼......为什么总和我的脖子过不去,为什么这些妖魔鬼怪谁都能欺负我?!
云闲又疼又气,瞪着面前一张逼近的三角狐狸脸,用脑门冲那鼻子奋力一撞。
狼和狗的鼻子十分脆弱,狐狸自然不例外。这一记铁头功无疑相当有用,七尾狐疼得霎时松了劲,他趁机翻身而上,用全身重量压制,双手死死掐住狐妖柔软的脖颈。
——像它方才一样,毫不留情。
云闲虽然长得柔弱可欺,但好歹也是个身高腿长的成年修士,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令七尾狐挣扎不过,眼睛一闭一睁,又是两点幽亮的紫。可云闲闭目不看,它急得四爪狂挠乱抓,碰巧挠中云闲那条瘸腿,他浑身一颤,脖颈便被七尾狐的尾巴缠住,将其从身上狠拖下来。
云闲只觉有股粗绳扎紧他的肺,再在他肺腑点了一把火,灼烧感接踵而至。他抓着喉间那条尾巴,跪在地上痛苦喘息。
双方皆是强弩之末,只差最后一击。
云闲恍惚间听到一声轰响,像什么被撞飞,结实厚重的马车微微一震,依稀听得小黑一声痛呼,附带铁石落地之声。他伸手囫囵一摸,果真教他捞到那触手冰凉的匕首。
他想也不想,抄起匕首送进那狐妖的颈侧,一捅一拧,动作干脆狠厉,连自己也在这血雾蒙目的怔忡间,疑心被心狠手辣的二师弟附了身。
往日连杀鸡也不忍的他,还是第一回这样杀生。黏滑的温血,凄厉的惨叫,鲜活的肢体,都令他惶惑不安地想逃,可他的手却稳得可怕。
他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狐妖在修成九尾之前,妖力并不强。只是命大,尾巴越多命越多。若要彻底诛杀,需剖开丹田,取出妖丹。”
云闲将匕首利落拔出,腥血兜头浇了他一脸,狐妖僵滞着栽倒,任人宰割一般被他翻正,顺着一身打绺的茸毛摸至丹田。
它好像意识到他的意图,那声音一下子软了,像一只真正的狐狸那样,一声声求饶的嘤叫撞击云闲仁慈的本性,还有眼泪,那么微弱,却被他瞧见了,化作最坚硬的利器,直戳他最柔软的地方。
云闲一顿,攥紧匕首,接着面无表情地划下——
剧痛传来,七尾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陡然一轻,体内的妖力像蒲公英那样飘散无踪,接着消散的该是它的魂灵还有身体了。
七尾狐心如槁木地等着,却等来一句无波无澜的——
“你走吧,以后别再害人了。”
七尾狐瑟瑟睁眼,那人族早已站起身来,背对着它,微微侧过脸,柔和的脸庞溅了血,美得煞气。
它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身下,心神一震——
六尾俱断,仅余一尾。
它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哭它七百年的修为,还是跪谢他的不杀之恩。
......
狐妖走后,云闲找到伤痕累累的小黑,将他抱回来,给它和自己草草止了血,而后踉跄一下,便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索性就地一躺。身上哪哪都疼,疲惫万分,头脑却亢奋异常,反复回忆方才的画面。
他真的...打败了一只狐妖唉。
云闲朝虚空的黑暗傻笑了一下,莫名有些骄傲:好像打架也没什么难的,就是怪疼。
想到这,他伸手将匕首捡了回来,在衣上仔细蹭了蹭。
这可是助他打败狐妖的第二大功臣,第一大功臣已经窝在他怀里睡熟了。
云闲摸着刀柄上流利的雕花,想起卞锦钊将它送给自己,是在他祥云镇独面血魅后不久。那时因着血魅的缘故,云闲心里有些怕他,但他俩也没像现在这般冷淡。
当时二师弟的脸也是这样冷冰冰的,可手却很热,紧紧裹住他的手,耐心教他如何用匕首防身时,那热度从手背一路烫到他心窝里。
云闲自觉面皮发胀,像个蒸笼里头的大馒头,再蒸一会儿该胀裂了,学了一阵便挣开他的手,故意不以为意道:“用不上的。”
卞锦钊不说话,只是坚持将匕首插在他腰间。
结果还真用上了。
方才云闲初次使他的匕首,利落稳当,好像就是被他像当日那样,牢牢裹住,亲手送进狐妖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