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婵音说要好好考虑,她就当真连着几天都没出长音阁,一直在思考她今后的人生到底该怎么过。
期间,安氏连同蒋氏等人,都来和她谈过心,她们话说得很委婉,但是凤婵音哪里会不明白,她们想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
她是必须嫁人的,且就在这一二年之内,不然就会耽误后面的妹妹们,也会对凤家的名声造成妨碍,让所有已出嫁或未出嫁的凤家女,遭人诟病。
安氏有一番话说得很中肯,她告诉凤婵音,父母为子女选择亲事时,将门第、家世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不表示他们就是唯利是图的人,他们也只是想给子女谋一个富足安稳的后半生。
如果像凤家一样,本身已经非常富足了,却还是要给子女找一个门当户对,甚至权势更高的亲家,也不表示就是长辈贪心不足,而是说明,这个世道还不够安稳,充满了残酷的竞争,谁要是不争,谁就会被奴役。
所以,人人都想拼尽全力地获得更多的资源,或者保住目前已有的资源,而联姻是其中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是的,联姻。
凤婵音终于明白了她父亲为何会想要与姚家结亲,除了觉得姚家的情况比较适合她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凤家在朝堂上需要姚家的支持。
或者说,是三皇子需要武将的支持。
当初,惠贵妃入宫时,帝后是给过承诺的,他们称大皇子与二皇子生母身份低贱,两人不堪大任,只要惠贵妃生下儿子,大昭皇位就一定是他的。
所以,当年鲁国公府才会不遗余力地扶持陛下继位。
可惜,时移世易,如今,不仅皇帝迟迟不立三皇子为太子,连闵皇后都翻脸无情,扶持起了大皇子。
朝中形势愈发不乐观,三皇子一系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个最坏的打算,就是皇室有可能会重演上一代的悲剧,父子兄弟兵戎相见。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兵权就是重中之重了。
今上疑心重,自皇位稳固以来,就一直在打压鲁国公府,反倒是无子的闵皇后越来越得他信任,闵皇后背后的闵氏也愈加受到重用。
这样的情况下,皇帝不会让贵妃身后的安家沾染过多的兵权,三皇子一系若想笼络更多武将,就只能迂回行事。
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就是联姻。
其实不只凤家要与姚家联姻,三皇子派系的很多朝臣,都在积极与武将攀关系,联姻只是其中一个办法。
凤丞相将朝中的局势揉平了、掰碎了解释给凤婵音听。
他说,姚老将军虽然已经卸任,但因他曾常年驻守边关,所以对西、北两地边关武将的影响力依然存在。
正是因为姚老将军已经卸任,所以在庸碌的皇帝心中,失去兵权的姚家是不再需要防备的,也因此,身为文臣之首的凤家与其联姻,皇帝也无甚意见。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个机会,凤家将再难找到更合适的联姻对象。
那些正当权的将领,皇帝是不会允许凤家与其结亲的,否则文、武联手,皇室还能有威势可言?
当今圣上虽然治国理政的能力一般,但是制衡之术却运用得得心应手,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他都不允许出现一家独大的情况。
若不是他眼界实在窄,以为卸了任的老将就是拔了牙的老虎,也不会有凤、姚两家联姻的机会。
凤婵音一面回想着父亲的话,一面听着母亲的劝说,心里明白,这门亲事,她是很难拒绝了。
“婵音,世道艰难。”安氏道,“纵使凤家现在看着显赫非常,可若不懂得居安思危,谁又能知道眼下的安稳日子能持续多久?”
“你看看这府里的姨娘们,若是有的选择,她们之中,谁会愿意给人当妾室,仰人鼻息地活着?”
“她们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出路,所以才选择给人当妾的。外面的世道太难了,相较而言,在凤家当妾,已经是她们能抓住的最好出路。”
“我们替你选了姚家,也是希望你能一直过得富足安稳。”
凤婵音理解父亲母亲的苦心,与姚家联姻,或许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家族前程,但也有一半的原因,是真心在替她考虑。
他们知道她不喜束缚,喜欢舞刀弄剑,所以在选择亲事的时候,特地筛选掉了那些看重繁文缛节的文臣世家。
他们又觉得武人粗俗,不堪为配,所以挑中了出身武将世家却走了文官之路的姚朗之。
去年的状元郎呢,就算不与凤家联姻,也多的是世家闺秀想要嫁其为妻。
看起来,这确实是一门体面、抢手、合适,又好处良多的亲事。
可是,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呢?
凤婵音不太看得明白自己的心。
诚如父亲所说,她总不可能永远拖着不嫁人,既然早晚都要嫁人,既然这门亲事这么好,那她到底在抗拒什么?
她不想嫁姚朗之,那她,想嫁谁?
在这一刻,凤婵音终于深刻理解了凤婵韵当初的那番话。
她说,她最想要的,不是嫁人,而是留在家里,不嫁人。
或者说,她想要的生活,是一种可以不受制于人的生活,可以自由地选择嫁人还是不嫁人,嫁什么人,什么时候嫁人。
母亲说得对,凤婵音心想,世道艰难,根本容不得人自由地过活。
凤婵音突然很想见见明弈,他一向懂她,或许,他能替她想明白,她心中的纠结到底为何。
她不知道的是,明弈此时,也正在面临一个痛苦的抉择。
凤丞相约见了他,就在凤卓谨招出凤婵音所有秘密的第二天。
“你救过婵音一次,所以,我不想为难你。”
凤丞相开门见山地道。
“你应该知道自己和婵音的差距,你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他不容置疑地道,“我已经替婵音定下一门婚事,但是她现在还有些犹豫,我希望,你可以斩断她的这份犹豫。”
听到此话,明弈整个人都怔住了。
脑海中,不停地萦绕着那句“已经替婵音定下一门婚事”。
啊,是啊,他想,她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他把心中奇怪的酸楚尽力压了下去,扯起一抹笑容:“那真是恭喜凤二姑娘了。只是相爷说的话,小生有些不明白。”
“你明白。”凤丞相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不会不知道,婵音为什么对亲事犹豫不定。”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吗?
明弈目中泛起一阵潮意。
这还真是奇怪,他与她相交,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真的没想过吗?
很快,明弈又在心里自问道。
若是当真没有一丝绮念,那他现在心中的隐痛,又是为什么?
那她每次找他时,他都满怀期待地欣然赴约是为什么?
他听到她已经定下亲事时,肺腑间带着酸意的刺痛,又是因为什么?
明弈啊明弈,你还真是——迟钝。
明弈自嘲地想。
这份迟钝的情意,居然是在即将被抹杀的时候,才明明白白地呈现了出来。
凤丞相一语点破这份尚未萌芽的情思,当然不是来成全的。
他是来扼杀的。
“我也不和你绕弯子。”凤丞相冷然道,“为了婵音,我不介意做一回恶人。”
“我希望,你自己找个合适的说辞,去和婵音说清楚。”
“然后,远远地离开京城。在她成婚之前,都不要回京。”
“不要耍花招,我会派人盯着你。”
他威胁道。
“我顾忌婵音,或许不好拿你怎么样,但处理一些小官小吏,还是很容易的。”
“听说你家里,有一个叔父在太医院任院判,还有一个叔父,在青阳府衙做捕快……”
“我会离开。”明弈道。
“相爷怕是误会了,我与二姑娘并无私情。”
明弈回视着凤丞相的眼睛。
“相爷难道不了解二姑娘吗?她自始至终最想要的,就是当凤家的女儿。”
“所以,哪怕你为了仕途利益,轻轻放过刺杀她的凶手,她也可以当作没有这件事,继续心无芥蒂地当您的女儿。”
凤丞相眼神危险:“你知道的还不少,你还说你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
“若不是极为信任之人,她怎么会将如此隐秘之事告知于你?”
明弈摇头道:“就算二姑娘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得出来,毕竟,当初劫走周嬷嬷一事,我也参与其中,把前因后果捋一捋,不难猜出其中的真相。”
“我知道我没有什么立场,但我既答应了相爷的条件,就还是想与您说两句话。”
“我想请相爷,今后再做与二姑娘有关的决定时,可以同她商量而行。”
“二姑娘,并不是一朵不曾见过风雨的娇花,她独自承受过明月观十一年的孤寂,也亲眼见证过亲人的取舍,她有扛起风雨的能力,也有自己坚守的东西。”
“她非常敬重您这个父亲,任何事情,只要您坦诚以告,她都会选择支持你。”
“可您若是一直刻意欺她,瞒她,早晚有一日,你们之间的父女之情会被您的一意孤行消磨殆尽。”
明弈收回目光,叹然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冒犯了。”
凤丞相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嗤笑道;“可笑,我的女儿,你还能比我更了解她不成?”
“管好你自己,婵音的事情,此后与你无半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