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抽烟,喝酒伤身也不怎么喝,平常人伤心难过早就纵情于酒吧买醉,而她就较为纯粹,化苦涩为工作量纯纯折磨自己,死去活来。
如墨浓稠的夜色里,漆黑黑的教学楼点着几盏灯,走廊上声控灯骤然亮起,换在黑夜里有点诡异。
张艺推开门,一眼瞥见桌上堆积如山的教案,以及顾长亭眼下浓重的青黑眼,“谁招你惹你了,你疯了不成?”
“是,我快疯了,离疯不远了。”
她消消气,使劲压下心头的怒火,“你算算多少天没睡过一顿好觉,要不是我晚上敲门,发现你不在公寓,还要在办公室熬到凌晨几点?”
顾长亭抬眼看向电脑右下角的时间———1:14
她轻飘飘地说:“还早。”
“是因为林丫头的事,对吗?”
小丫头出事的消息在学校小范围散开,卿卿不可能不知道,关联她最近反常的要命,准点下班提着保温袋,不细想也明白她的去向。
顾长亭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跟她没关系。”
“你就装继续装。”张艺一掌拍在备课本上,“今天说什么都给我停下工作,你这样会把身体熬垮的。”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失眠了,市面上的褪黑素对我不管用了。”
自从小闲出发去藏地以后,她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而现在即便好不容易进入梦乡,等待她的也是一个又一个狰狞的噩梦。
一度认为自己快疯了,甚至怀疑是不是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张艺利落地保存文件,电脑关机,收拾桌面,拽着卿卿的手往外拉,“那就硬睡,一只羊两只羊,我守着你,数到天亮也得把你按到床上去。”
在闺蜜坚定地拉扯下,她挣脱不开,“小艺,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甭废话,你知道我的脾气。”
顾长亭所有的辩驳都化作绵长的一声叹息,随着张艺往楼梯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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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林闲渟这只剩下白天黑夜,每天配合医生做检查,打针吃药。
差不多沦落为一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残废,大小便全靠妈妈和外婆亲力亲为,这还不如一死了之。
凌晨五点,林闲渟早早地睡醒了,不打算惊扰陪护床上的妈妈。
她扭头看向日历,腊月廿四,南方小年。
老黄历密密麻麻列着吉利事项:宜会友,宜打扫,宜求职入学,宜求医,宜治病,宜合婚订婚,宜纳财……
唯独没有宜卧床等死。
只有忌。
本该翱翔在碧海蓝天的飞鸟,一直待在医院里,精神状况也愈发糟糕。
老话说相由心生,自打林闲渟单方面断定下肢瘫痪后,时而暴躁得歇斯底里,时而抑郁像死了一样平静。
面对医护人员,她也不积极配合,赶跑许多新来的护工,常以绝食抗争闹着出院,亲人都拿她没办法。
正反烂命一条,要不是叶泛舟拦着,林闲渟就连收到心心念念Oxford录取通知书都想撕掉,太扎眼了。
窗外的雨淅沥沥,她缩在轮椅里,痴痴地期望在住院楼下看见卿卿的身影,可她近视,就算来了也看不清。
以前到现在,我亏欠你好多好多对不起,相反你对我说过最多的话是“你要好好的”。
林闲渟伸出指尖,在蒙着薄雾的玻璃上缓缓勾勒。
她的名字像是件破碎的心事,“下次见面的开场白,会是好久不见吗?”
自那天以后,卿卿果真再没踏入病房半步,妈妈每早带来的小米粥温度总是刚刚好,我尝得出,是你做的。
而顾长亭总在下班后,悄悄地来,躲在小窗后面看小闲好不好,她固执得像个孩子置气,没进来过一次。
她听姐说,小家伙最近臭脾气很重,常常闹脾气绝食,她担心,就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做一些。
“又在看雨呢。”叶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受付医生嘱托来劝说林闲渟去做康复治疗。
林闲渟本来就没多少肉,如今穿着病号服更消瘦,拉动手轮圈,“阿姊,你讲真的,我这双腿还能站起来吗?”
叶懿蹲下身,与其平视, “可以,只要阿闲肯积极配合付医生治疗,就是迟早的事。”
她的眼睛亮了一瞬,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真的?”
“不骗小孩。”
她不信眼神旋即黯淡下去,“我十八了,阿姊,别像逗小孩一样哄我了,双腿都没知觉不是瘫痪是什么?”
“这是脊髓损伤引发的阶段性症状,小姑娘家家的多往好处想,最新的康复报告显示骶段神经还有活性,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闲渟别过头,或多或少有些庆幸,“再待下去,我真要发霉变质了,反正治不好,死不了,不如回家过年,尊重个人命运。”
叶泛舟为了女儿的安抚,表面上什么都依:“好好好,不想待了就不待了,闲闲心脏受不得气,不激动。”
背了运的时候只是想走运有多好。“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到头来不过是旁观者施舍来的美好谎言。
鬼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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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期,小年夜的爆竹如数炸开。
顾长亭找准机会从爷爷家里遁逃了,父亲前段日子擅自主张地为她指了门当户对的亲事。
双方父母互相认识,听说男方是在211高校教训诂学的大学副教授,年轻有为长相斯文,言谈举止温文尔雅。
家庭背景殷实,各方面条件都无可挑剔,比卿卿大四岁,正值你未娶、我未嫁的适婚年纪。两家约着大年初一上门提亲,借机认识认识。
她什么也没拎,走在医院大块玻璃的栈道,接通母亲的电话,“不想见。”
“妈,我说过现在不想谈结婚的事,你随便找个理由回绝吧。”
她在等,等一束三十岁才送的花。
说到底谈及儿女婚姻大事,不论身份地位,天下人的妈都属操碎心的一类。
宋女士好言相劝: “卿卿,你之前怎样,妈哪回不是支持你?你看看家里还有哪个子女没成家,非要把自己耗到什么时候?”
“妈,我以为你最能理解我的处境,你现在当爸的说客,让我跟陌生的男人见一面,我不结婚会死吗?”
宋女士突然沉默,在卿卿读初中时就隐约有预感,“你实话跟妈妈说,是不是心里还想着李家那姑娘?”
“想,当然想。”
“是不是喜欢女人?”
顾长亭猛地顿住脚步,看见自己在玻璃幕墙投射的影子,“是。”
宋女士久久不答,截断通话。
她不喜欢女人,只喜欢自己所爱的人,性别是恰好而已。
如果任性的承认,能死马当活马医,烂就烂吧,起码能减少不必要的相亲,不至于双方见一面直接闪婚。
于此同时,叶泛舟踩着高跟狂奔站在病床前攥着纸条,在公司里接到叶懿的紧急来电,仿佛坠入冰窖。
高级病房506的病患不见了,她的宝贝女儿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妈妈,我爱自由。」
护工们缩在角落支支吾吾,说不清情况,值班医生解释查房时还在,护士都没留意到小姑娘的去向。
“阿闲拧着两个轮能跑去哪里?”叶懿已经通知安保处调监控了。
“报警吧。”叶泛舟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沙发上,揉按着太阳穴。
她不知道,女儿预谋得过于充分,这段日子,每天清晨傍晚下楼散步的时光,会悄悄丈量医院的监控死角。
选在今晚逃院,正是趁着外婆回家准备年货,掐准医生例行查房的时间段,赶上护工松懈打瞌睡的间隙。
“去哪里?”
林闲渟低着头捂得严严实实,循着女人的声音,冷不丁抬头和顾长亭迷惑的目光撞个正着。
能够碰上是计划之外,我每天想见你见不到你,不想见你又偏偏出现,你怎么这么讨厌,真是冤家路窄。
“越狱。”
话还没张口,顾长亭猛地按住逃窜地轮椅扶手,再往外走就出院了。
卿卿按住轮椅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林闲渟仰起头,“你也要拦着我,死心吧,你拦不住我的。”
她看着小闲固执的模样,瞬间了然,轻轻地笑了,“铁了心要走的人,我拦得住吗?”
顾长亭解开脖颈上的羊绒围巾,弯下腰,“越狱就越狱,着凉了怎么办?”
林闲渟按住她的手,仰起亮盈盈的眼睛,手背上留置针的胶布微微翘起,“我跟你,你带我走吧。”
“好。”
她抱着窝藏“逃犯”的罪名,总得有人心甘情愿担着的想法。
轮椅缓缓滑过医院门槛,顾长亭推着, “出来了,下一步准备去哪?”
林闲渟只筹划逃出去为止,至于往后的路自知走不长的,没多久就会被妈妈逮回来,“流浪,四处流浪,像无根的蒲公英,飘到哪算哪。”
“我不会让你流浪的。”
顾长亭轻笑,望着小年夜街边挂满彩灯的蓝花楹树,没到季节花还未开,只剩轮胎碾过枯叶的声响。
“嘿嘿,我的原计划是这样的。”
林闲渟仰起头,睫毛上落着路灯的光晕,“但现在不同了,我跟着你哪都可以,你往南我绝不往北,哪怕一会儿就被找到,至少此刻我是自由的。”
“懂了。”顾长亭喉头泛起酸涩的暖意,面对小闲,她矜持不了一点,那些隔着病房门咬牙硬扛的十多个日夜,此刻都化作掌心酥麻的震颤。
天黑了,可玩的地方实在不多,其次她怕冷风给小闲冻感冒了。
“风大,绕广场走一圈我们就回。”
林闲渟像个刚见世的幼崽,明明在这座土生土长的城市待了将近十八年,现在才开始真正认识。
漫过街道,她歆羡地看着小屁孩扛在老爹的肩头举着糖画咿咿呀呀,恩恩爱爱的恋侣携手走来。
他们都在默默注意,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姑娘。
她摇头,指着面朝江流的长椅,“想和你静静地坐会儿,可以吗?”
顾长亭顺着被抓的衣角附下身平视,答得极轻,“好。”
她瞥向明亮街灯下忽明忽暗的侧脸,想起跨年夜的种种,只不过错过的对视,变为更灼人的沉默。
有些掏心话堵在嗓子眼里该怎样开口,好与不好,都有目共睹。
顾长亭看着小闲猛地转动轮椅,几乎是带着几分赌气凑近。彼此的鼻尖几乎要撞上,林闲渟越想越气。
“我说不让你来,你就真不进来,我就是嘴硬一下,你还较真了,知不知道我待在医院都快闷死了。”
她非但没有闪躲,反而本能地微倾向前,垂下眼睫。
无声的纵容让林闲渟心跳骤然失序,猛地抬手捂住对方眼睛。
“我又不像你,没脸没皮的……”顾长亭话没说完。
“不许这样看我。”
她听着娇嫩嫩的声音,低笑声裹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腕间,穿过指缝瞧见小闲羞涩的脸颊,“谁先靠近谁的?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有道理吗?”
“怎么啦,不服啊。”林闲渟翘着高高的脑袋,气势不能输。
“想打架?”她眼底笑意流转。
林闲渟左右摇头,“想抱一下。”太馋她身上这股说不出来的气味。
虽是请求的语气,却不容她拒绝,她摸摸怀里楚楚可怜的小丫头,心一软再软,默许了。
自从生病以后,林闲渟动几下就容易累了,尤其是闻着对方身上发散的清香,更是让她眼皮发沉。
模模糊糊间,她听见卿卿接通某人的电话后在道歉,回答所处位置,勉强抬起头,用口型问:“谁啊?”
顾长亭亮起屏幕,是妈妈找上门来了,林闲渟把头又埋了下去,不仅没松手,反而将人搂得更紧。
“闲闲在吗?让她接电话。”
“小闲。”
“妈妈,我睡着了。”
叶泛舟又急又笑,“睡着还会讲梦话。”
林闲渟摆出态度,“我是不回医院的,坚决不,我要和卿卿姐待一块!”
“姐,你都听到了。”顾长亭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唇角不自觉扬起,掌心轻轻顺着她的背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