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医院里,满头白发的洋人医生一脸严肃地告诉厉边珣:
“你需要打一个石膏,用来固定你的骨头。”
厉边珣的心情糟糕透了。
人人都说现在世界上医学最进步最发达的就是德国,然而这西医治疗,总是让人如此折腾,他上楼下楼地跑了好几圈,到现在,只能把缠了纱布的手腕举到眼前,有气无力地说:“恐怕不行呢,我下午还要考试。”
“考试?”医生很诧异,重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心想这原来是个牵挂学业的孩子,语气便慈祥起来,询问道:“你的监护人呢?他们应该照顾你。”
厉边珣呆了一呆,“呃,他们……没有空。”
医生很同情地看着他。
厉边珣:“……”
从诊室出来,他慢条斯理地把挽上去的衬衫袖子,重新放下来扣好,打算去吃点午饭。结果刚穿过走廊预备下楼,便在转角迎面碰上了他的某位‘没有空’的‘监护人’。
——厉温珣走在前面,廖明霁在后,两人有说有笑的。
一抬头忽然看见弟弟,厉温珣意外极了,“你怎么在这里?”他正笑,瞥见弟弟托着手,袖子外露着一圈白色的纱布,神色立即一沉,“你怎么了?”
厉边珣当然也是意外的,早上接到哥哥的电话说今天回来,这怎么‘回’到医院来了?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兄长,“……手伤了。”
厉温珣三步并两步走上近前,“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厉边珣郁闷地说,“何旅长的那些护兵们,实在太可怕,把我们所有人都摔得一塌糊涂。”
厉温珣一听,原来是那个花样百出的副官遴选把人弄伤了,便很不满,小心把弟弟的手臂抬起来观察,问:“医生怎么说?”
厉边珣避重就轻:“扭了一下,疼几天就好了,哥你是才下火车吗?怎么来医院了?”
厉温珣说:“什么叫疼几天就好了?伤着筋骨没有?”
厉边珣说:“伤得可重了,不然怎么要疼几天呢?”
厉温珣往他背上轻拍了一巴掌,“少胡说!”
厉边珣大惊小怪地嚷:“干什么?我是伤患!”
厉温珣忙说:“好吧,是我不对。”
廖明霁外人误入,默默看了一场兄弟间的亲密无间,心里倒觉得很温情。只是也看出厉温珣隐隐的不高兴,简直想跟着一起埋怨何向忱了。
这边厉边珣矫情够了,才想起来和他打招呼,“廖大哥你好啊,”叫得还怪亲近的,“你的棉花一切都好吗?”
廖明霁笑道:“很好,多谢关心。”
厉边珣说:“你们来医院干什么?难道真是在外面水土不服,吃坏了肠胃吗?”
廖明霁说:“那倒没有,是我遇到一点麻烦,受了点小伤,其实已经快好全了,只是温珣不放心,坚持让我来医院检查一下。”
厉边珣眉头挑了起来,抬手往厉温珣肩上一搭,说:“是吗?温珣?”
厉温珣白他一眼,却也由他搭着,“行了,不要在这里说话了,我们回家吧。”
厉边珣说:“不行的,下午我还有射击考核。”
厉温珣皱眉:“你手都受伤了,还要考吗?”
“当然,这可是没有补考机会的,好了,”厉边珣放下手,“你们回你们的,我要立刻出发。”
“别急着走,”厉温珣把他胳膊一拉,“我陪你去。”
厉边珣拒绝:“我是小孩子吗?还要家长陪着去考试,况且你也进不去。我现在要来不及了,你们舟车劳顿,请快回去休息,我考完就回家。”他说着话,脚下不停,往楼梯下了两步,不忘回头:“那个,廖大哥,你注意身体啊。”
廖明霁笑道:“你也是。”
厉温珣:“哎你……”
厉边珣人已下了好几层台阶,于拐角处冲他潇洒地摆手:“哥我走了啊。”
厉温珣眼看留他不住,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午后秋阳热烈,营地靶场上,竖立着十个簇新的枪靶。
准备的枪支是改造后的烟雾手枪,黑黝黝的,摸着很有分量。一排十人同时进行,互相之前隔着约一丈距离,枪声在靶场上响起的时候,每个人耳边都嗡嗡乱响,干扰亦是考核的一部分。
何向忱依然出现在了靶场。
刘副官站在他身侧,亲眼看着厉边珣一上去就是连续三枪脱靶,嘴角不禁抽了抽。
觑着上司的脸色,他轻声说:“厉公子竟然没有弃考,真是让人有些敬佩,就是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成绩是不大要紧了,只怕这样下去,会加重伤势。”
话音刚落,厉边珣那边又是一枪脱靶。
刘副官于心不忍,再次去看上司的反应,却见何向忱还是板着脸,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厉边珣手疼得完全控不住枪身,自手腕至大臂都颤颤发着抖,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垂下胳膊来,想缓一缓。
很后悔,当初怎么就没练反手,或者索性练双枪呢?
抬眼看去,别人的靶子上烟雾缭绕,动辄十环八环,而属于他的那个靶子,却安然无恙地竖在那儿,明晃晃的,看着就烦。
越想越恼,又别无他法,渐渐地,便觉得很好笑。
试着抬一下手,小小的烟雾手枪又仿佛重逾千斤。
事已至此,何必再为难自己?他想开了,转换了只手,举枪平视,不管对准与否,痛快地嘭嘭嘭一气打满五枪。不容忽视的后座力震得他未经训练的左手一阵发麻,再定睛一看,靶子上还是干干净净的,果然是一枪没中。
隔壁传来一声明显的‘噗嗤’。
厉边珣扭头一看,发现是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来靶场居然穿一身白西装皮鞋,便很没好气地说:“好笑吗?你不也才中一枪。”
那人哈哈了两声,说:“我爹说了,只要中够两枪,他就给我买一辆最新的奥兹汽车,这还有四发子弹呢。”
厉边珣冷哼一声,敷衍说:“那你打吧,我见证一下你拥有新车这件喜事。”
那人望着他眨眨眼,试图套近乎:“哎,朋友,你到底是谁啊?上午我可看见了,何旅长亲自把你一通摔啊,啧啧啧,幸好不是摔我。”
“打不打?不打我走了。”
“哎,别走啊,这就打了。”
他一本正经,磨磨蹭蹭举枪瞄了半天才扣动扳机,不幸的是,精心打出的两枪都脱靶了。
厉边珣甩甩胳膊,“你慢慢打吧,我走了。”
那人气急败坏,“你少瞧不起人!”
厉边珣懒得搭理他,转身把手枪交还给身后的士兵。
从这士兵脸上的表情来看,他似乎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的,不过随即在记录板上写下了一个端端正正的‘零’。
实在太刺眼了。
厉边珣唰唰两笔签好了自己的名字,手上把记录版递回去,脚下同时就迈开了步子准备走人,刚迈一步,方才同他搭话的参试者忽然‘悠吼’一声,欢呼道:“中了!”
厉边珣:“……”
直到厉边珣那边签字完毕,施施然往营地大门走,何向忱终于偏过脸,对刘副官轻飘飘说了句:“去吧。”
刘副官心道您可算舍得发话了,忙答了句‘是’,便匆匆追着去了。
不过厉边珣手是伤了,腿脚却好得很,一路昂首阔步走得飞快,只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大门,刘副官跟在后面连着小跑了好几步,喊了两声‘厉公子’,才把人喊得站住了脚,赶到他面前,脸上带笑着说:“厉公子,请留步。”
厉边珣本是托着手腕的,见他来了便放下了,作出一副平静矜持的样子,说:“好久不见,刘副官,最近好吗?”
刘副官本以为他考完今天这两场考核,即便不是满怀恼火,至少也是很泄气的,然而此时却仍能斯斯文文,举止不露出一点浮躁,心里不禁对这位公子哥更有了些改观。
“一切都好,一个月不见,看见厉公子的名字出现在参试名单里,在下实在很惊讶。”寒暄两句,视线落在他手臂上,迟疑着开口:“厉公子的手……”
“哦,我没事,”厉边珣一脸轻松地说,“来见一见世面总不是坏事,像我这样滥竽充数的,恐怕还有几个,到时候拿到考核结果,刘副官和何旅长可别见笑。”
刘副官忙说:“何必如此说?你的笔试成绩是很好的。”
厉边珣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刘副官往他脸上打量,见他俊逸的脸上,是一阵洞悉的淡然,并不需作出严肃的表情,就能让人明白他的态度了。
便很诚心地微笑道:“厉公子心胸宽广,在下是很敬佩的,这护军使副官一职,牵涉方方面面,旅长和督军的意思,还是要选一位老练的人来担任,厉公子的才能自然毋庸置疑,只是恰好不匹配罢了。”
厉边珣唇角很轻地勾了勾,说:“要是每一个落选的人都要这么解释安慰一番,刘副官可真是有的忙了。”
刘副官刚要说话,耳边忽然两声汽车喇叭的鸣声,两人同时扭头去看,厉边珣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朝那车招招手:“哥!”
刘副官看着那车门打开,下来一个高挑修长的有点熟悉身影,原来是厉温珣。
“我哥来接我了,”厉边珣语气轻快起来,“我就先告辞了,遴选的事,既然是何旅长选自己的副官,自然是他说了算,我并不至于有意见。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