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楚棣犹自不服,窦太后当下又训:“你这孩子,拉长脸给谁看,忒不懂事!你阿耶和兄长在你这般年纪,已有一番功业了。你嫌南方湿冷,不去,有的是人想去。”
“父兄为君,儿子为臣,怎好一概而论?”楚棣不懂阿娘莫名的火气,忍不住还嘴。
窦太后越发严厉:“宋蔺尚不如你,封侯拜将时也不过二十来岁。”
楚棣凑过去,没皮没脸地笑道:“那‘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嘛,孩儿是块什么料阿娘知道。如今兄长已登帝位,阿娘何必与孩儿为难呢。”
窦太后想到母族的尴尬境地,只是一叹:“并非阿娘与你为难,而是你混沌了二十年,也该清醒过来为自己争口气了。”
但觉话头不对,楚棣坐得更近,顺着说:“那是自然,不过建功立业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儿子样样没有,急不来的。”
想想也是,窦太后神色凝重,单是微微点头,没开口。
楚棣朝如意使个眼色,兄妹俩左右偎着母亲。楚棣亲热地问:“阿娘近来可是遇到难事了?此刻殿中就咱娘仨儿,没有外人,您说与我们听听呗。”
窦太后左右看看这双儿女,但觉窝心,遂拍拍二人手背,语重心长道:“棣儿须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你若将大好时光荒废在富贵场中,将来顿悟,可不悔之晚矣。”
楚棣只是不解:“阿娘在为儿子担心?”
窦太后道:“不只为你,还有许许多多人。”
楚棣心想终于步入正题了。
三个孩子中,窦太后最疼爱楚棠,但她深知楚棠荡情于帏薄,对手足亲朋、公卿百官分外凉薄,随身侍奉者,乍富乍贵、咋贫乍贱俱是常态。
为楚棠能顺利继承大统,窦氏一族自他入主东宫,举族上下奔波劳碌,而今事成,不加官晋爵也罢,只是那份存心冷落,足以让窦太后心悲。
今日与阿弟叙谈,他们一致认为,假若楚棠决意弃母族不顾,那么窦氏从今往后惟有指望楚棣。可这孩子千好万好,就是一点不好,胸无大志,一心混吃等死,故而,听见那些浑话,窦太后怒火中烧,训斥了他。
楚棣察言观色功夫一流,见母亲不似寻常,心下已明白几分,却佯作不懂,追问道:“眼下朝纲初定,阿娘为何杞人忧天?”
“虽然如此,但见棠弃你们阿舅不顾,阿娘心中总有担忧。”
“此事儿子有所耳闻。”楚棣思忖片刻,说起公道话:“新皇登基封赏母家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兄长迟迟不封,想必没想好罢。再说,外祖父一生心血尽与兄长,他不在了,就子承父志,陛下也该给阿舅一个爵位。”
窦太后切齿:“母族有爵无权,置你阿娘颜面于何地?”
“那阿娘的意思是,要阿舅在朝中担任实职?”话一出口,楚棣就悟了,阿娘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潮汹涌。如今兄长登基,她一熬出头便不再伪装。阿舅人不错,但胸无点墨,担任实职定然误国。棠不应允才是明智之举。
“不如此,却如何?”窦太后面色阴沉,眼神凌厉,似要将眼前障碍割碎。
楚棣小心翼翼地问:“阿舅意属何职?”
“裴谈致仕,凤阁开缺侍郎一位,我意让窦兆补缺,成全你们外祖父遗愿。娘与陛下商量,他却一口回绝,执意迁崔骐入阁。”
崔骐,博陵崔氏大房长子,天资聪颖,加冠之年考中明经科,于秘书省任职,因学行闻名翰林,今岁不过四十,已累迁度支员外郎,深为清流赞许。此人性似菊,凌霜自行,不趋炎附势,极遭权贵忌恨,受打压多年,未得右迁。
楚棣心想,陛下当真提拔此人,实乃慧眼识珠,可如此一来,崔氏文有崔骐,武有崔骧,宫中有太子妃与曙雀,外戚势力一跃而起,再待几年光阴,在朝中可直逼近当年宋氏。
当年窦氏作为后族,因内有太后,外有镇国公主和九原侯,故不得此际遇,阿娘心中不快,大约是这个缘故罢。
想定其中气象,楚棣也略为母族不值,正要开口,却转念想到,外祖父母、舅舅姨妈,除亲情人伦以外的东西,不曾给过他任何。对这些一碗水端不平的人,似乎不必滥用同情。
一时间,楚棣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什么滋味都齐全了。
楚棣拱手道:“事关朝政,非一家之言,儿子无法为阿娘分忧,惭愧至极。”
窦太后摇头轻笑:“少说这些话糊弄娘。你以为娘不知道,阿舅在你和楚棠眼里只能做个弄臣。”
“儿子不敢。”楚棣将头埋得更低。
窦太后喟然一叹:“楚棣啊,你阿舅老实本分,不是政客,比不上你们楚家长辈个个老谋深算。如今你们长大成人,能辨是非,阿娘也不再瞒着,我初登后位时,你祖母处处与我为难,后来承蒙宋侯讲情,才让我少受搓磨。你们可知为何?”
楚棣和如意摇摇头道:“孩儿不知。”
窦太后哽咽一声:“当时先帝尚未亲政,你们外祖父致仕回籍,窦氏朝中无人。说起来,窦兆与宋邯同为国舅,因无爵位官职在身,来往九原侯府,只能为宋邯牵马执蹬,陪同饮酒,须得时跪时起,如宋氏后辈一般,整整十五年,为世人耻笑。窦氏虽不是老世族,但以书香传家,自有一等气度,若非为我、为楚棠,他不必这般卑躬屈膝。”
自年少时,楚棣便不齿阿舅如此行事,今天听罢,蓦地双颊做烧,几要抬不起头。
窦太后肃然问:“楚棣,现在你还认为你阿舅不该进入庙堂吗?”
楚棣一字一顿:“假若阿娘为延续母族荣光,儿子尚能理解;假若只为争回昔年之气,与宋氏、崔氏一争高下,那便不该。”
“照你的意思,阿娘就不能有私心了?”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你敢说,”窦太后寒声问:“你就没有私心?”
楚棣毫不犹豫:“父亲曾教儿臣‘公器不可私用’,儿子纵有私心,也只为私事。”而他的私事,永远不敢向母亲和盘托出。
“好!”窦太后猛然起身,“阿娘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看不出喜怒,看不出褒奖或讽刺,总之,说完便走出殿去,独留楚棣和如意面面相觑。
“如意,你跟阿舅最好了。”楚棣问:“你觉得阿舅能做好凤阁侍郎吗?”
如意初尝权力,野心尚未成型,眼界格局也并不大,对前朝官员任免并不上心。
楚晋是“群相制度”,依她所想,凤阁人才济济,滥竽充数一个两个无甚问题,更何况阿舅善交际,城府不浅,并非真是“滥竽”。
在新君登基前,如意认为父母两族给予她的疼爱相等,但在新君登基后,如意却悄然将这两份爱分出高下。
虽然如此,如意心底仍深爱着两边的家人,只可惜她是公主,不在朝中,没有任免权,不敢也不能多言。
如意答:“我觉得,阿舅不像一个凤阁侍郎。”
楚棣了然一笑,“那你看,二哥像不像一个将军?”
自听说蓝田大营点将一事,如意就朦胧地感知到,棣哥哥将来会出将入相,成为国家栋梁之才,然而,只要南衙一日在宋蔺手中,他就无法真正施展大才。到那一天,他们也将一战。
如意喜欢当下,不想将来,脆声道:“不是像,我棣哥哥就是一个大将军。”
“就数你会说话。”楚棣微笑揽过她的肩膀,轻声道:“妹妹,你去替二哥向阿娘道个歉吧,二哥头先那话没说好。”幸而身边有如意,她年幼,且不能参赞政事,不论言行是否妥帖,都不会遭人猜疑。
身为皇子,楚棣深知不能在皇帝和太后有隙的日子里贸然开口,否则不论中立与否,都极其微妙而危险。他决定先作壁上观,等弄清问题症结所在,再做打算。
如意眼珠子一转,有了盘算,“那你怎么谢我?”虽说阿娘不许她议政,但这回可是事出有因,即便要挨骂,上头也有棣哥哥顶着,轮不到她。
“送你第一茬洞庭碧螺春如何?”
“好也!棣哥哥要去苏州了。”
“阿娘有命,不得不从。”
楚棣不愿跑这一趟,可从未见过阿娘如此愤怒,到底吓着了,不好再犟下去,否则前二十载没挨的骂,往后保准一一补上。
比起做出气筒,他更愿意做个孝子。
如意察觉到棣哥哥有心事,但是不能确定,这心事与何人有关。想了想,只是问道:“棣哥哥,若是阿娘与棠哥哥翻脸,咱们到底帮谁呢?”
楚棣反问:“听完阿娘的话,你认为棠的做法对吗?”
“那要看阿娘和棠哥哥立场如何了。”
“说来听听。”
“为公,棠哥哥做得对。为私,阿娘做得对。”
楚棣觉着讨巧,惊讶地望向如意,“既然如此,那妹妹是为公还是为私?”
“我暂且都不为,否则,我里外不是人了。”
“好个都不为!”楚棣终于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