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有一些山羊害怕受到伤害,紧紧靠住牧羊人;但是,它们为数如此寥寥。……如今,倘若我的话语并不晦涩难懂,倘若你曾仔细倾听,倘若你能把我所说的一切唤回脑中,那么,你的愿望就会得到部分满足,因为你将看到那树木烂成碎片的缘故。——《神曲》]
“哪位?”
付粥启动应答按钮,看到监控屏幕上的陶进缨,立刻知道了答案。
手指放在开锁按钮上,指节有些颤动。
“是我。”
陶进缨很快回答,手已经搭在了单元门的把手上,仿佛一听到开锁声就要掀开门冲进去的模样。
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付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阵比一阵大,几乎要从胸口扑出来。他仓惶地意识到,他此刻真的很想见到陶进缨,听到他的声音。因为某种说不出口的理由。
但他又很害怕,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看见他棕红的眼睛,害怕他对自己说生日快乐,害怕自己忍不住向他告解。
他为什么要来。
付粥的食指顿在应答面板上,指节被压得泛白。
陶进缨等了半分钟,听不到对面有声响,门也始终没开。
他快速打开和付籽的对话框,输入她刚才发过来的密码。
咔哒——防盗门打开了,陶进缨掀开门往电梯跑过去。
18层的按钮被点亮,因为没有停层,所以升得很快。
9:34,他盯着发给付粥的蛋糕小兔子出神,半小时过去还是没收到回复。
正想再给付粥打个电话,忽然收到付籽的消息。
付籽:小陶哥,付粥不太对劲,我有点害怕。
看到消息,陶进缨想起昨晚给付粥打的几通电话。前几次都不接,打到第五次的时候他忽然接起来,像说梦话一样咕哝了一声就挂断了。
打不通电话,他又发消息给付籽,让她观察付粥的情况。付籽说没啥,晚上和咸鱼吃完火锅回来倒头就睡,好像是喝了酒。
暂时——
电梯门打开,陶进缨向1807室走去。
付粥收回手,正要对话筒说话,就看见监控里的陶进缨一闪而过进了门。
还没来得及惊讶,付籽突然从身后挤过来,把门朝外打开。
付粥像个衣架子似的立在那儿,“你干嘛?”
付籽把他往里推了推,在玄关又腾出一个人的空间。
下一秒,就看见陶进缨从门缝里迈进来,带着一股太阳的味道。
哦,里应外合。
他看看付籽,又看看陶进缨,把微张的嘴合住。
陶进缨伸手拍了拍付籽的肩,然后转头对上付粥的眼睛。
头发剪短了。胡子刮得很干净。大双眼皮虽然还是沉沉地垂着,却在看到他之后往上抬了一个弧度。他还是收拾了一下自己,像等着什么人。
付籽观察了他俩一会儿,发现俩人都不说话,于是穿上鞋悄悄出了门。
咔哒——门被关上。
那太阳又贴到付粥的脊背上来,带来一阵灼热。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和陶进缨拉开距离。嘴微微张开,舌头却僵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发现他的动作,陶进缨朝他又迈了一步,把他逼到墙和柜子的边角里。
付粥拿手撑着墙,感觉到陶进缨的风衣领搭在他胸前。
太阳更猛烈地烧起来。
付粥把头扭到一边,从鼻腔里哼道,“你来干什么,今天没饭吃。”
陶进缨微微曲着膝盖,把付粥的腿抵直,手臂越过他的肩撑在墙上。
他微微低头,盯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你不能再逃了,付粥。”
付粥脊背上的太阳瞬间失温,冻得他条件反射般地颤了一下。
他眼里反射出一丝痛苦的恍然,一把推开眼前的人,声音颤抖道:
“余高扬和你说什么了。”
陶进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但我都知道。”
付粥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有一块始终悬着的石头终于是砸下去,溅得火星四溢。
他眼睛烧得通红,压抑着肺腑里四处乱冲的湍流,咬牙问:“你都知道什么。”
陶进缨一瞬不转地看着付粥,像要看到他每个细胞结构。显微镜推进,再推进,倍数放大,再放大。
他轻声说:“我知道十五年前的洪水,你父亲的离世,你的幸存。六年前,你导师时南江的自杀,你为他中断了写作,还有……”
“够了。”付粥低吼。肺腑几乎被烧得干涸。
他一只手拽过陶进缨的领口,用力将他向后推到墙上,沙哑道,“你是来给我下诊断的吗陶医生?还是为你的研究来找临床病例的?”
陶进缨趔趄了一下,脊背跌在墙上,隔着衣服感觉到付粥手指冰凉。
那一瞬换作他僵硬。
是啊。他到底把付粥当什么?一个……病例吗?
陶进缨低下头,隔着衣服攥了攥兜里的U盘。
爷爷,我还不能掌握和“患者”的最佳心理距离。该热切,还是冷静?该靠近还是退后?该直入主题还是慢慢铺垫?
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觉得混乱,找不到生活和研究的界线,找不到章法。
但有一件事他是确定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进缨抬手,抓住付粥的手腕,把他的指节蜷起来攥到手掌里。
他的手指比付粥的细一圈,却也能紧紧地将他的手裹起来。
付粥猛地一颤,心脏以新的不规则节律跳起来。
陶进缨将眼睫垂下去,拿指肚细细摩挲着他的指节。他的声音降得很软,褪去了平日那种很有距离感的客气。好像在没人的地方和小猫小狗说话那样,没有任何武装,没有任何表演。
付粥忘了动作。有一瞬几乎也忘了呼吸。他只觉得手上渐渐有了温度,心脏重新热烈地泵动,向肢体的远端供血。
有谁会那样看一个病例呢?
我不只是案例。付粥想。
陶进缨抬眼看他,棕红的瞳仁上覆着一层水雾。
付粥觉得他好像在克制什么,在冷静和什么之间拉扯。
他看不懂,但他没办法挪开眼睛。
那种拉扯实在太好看。他以为的毫无裂缝的人,也会有那样的表情。付粥想,不是案例,是什么呢。
他想听到点窗外的声音,或者冰箱,或者手机,或者谁放起广场舞的音乐也好。下一步是什么。下一步他该对陶进缨说什么。
但是没等他等来声音,就又感受到一股灼热气息的靠近。
“付粥,你觉得我怎么样。”陶进缨湿漉漉的眼睛近在脸侧,付粥闻到那股从虚空里猝然出现的香味。他有一种被熟悉感笼罩的松弛冲动。
“你说什……”
“我,你看看我,”陶进缨把付粥的头扳正,对上自己的眼睛,“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付粥在卸力和僵直中间拉扯,他被迫聚焦,看得见陶进缨皮肤上的纹路,看得见他眼下微微透出来的几根毛细血管,看得见他瞳孔里倒映的自己。
他的眼睛很亮很亮,他从不知道人的眼睛能那么亮。
他在付如山的眼睛里见过一种亮,那是被日常生活的乏味煎熬出来的疲光。
他在时南江的眼睛里见过一种亮,那是被痛苦和狂喜反复灼烧出来的病光。
可陶进缨的亮,完全超越他的认知。
他隐约觉得那双眼睛在什么污浊的、晦暗的东西里滚过,磨掉了外面那层粗粝的毛坯,慢慢透出来原生的实质。他根本拔不开自己。
“你是那种,”付粥不自觉地抬起嘴角,轻声说,“好像不管经历什么都能重新站起来的人,平静,不移。如果有人在大水里挣扎,你一定是那个开着方舟,找到正确方向,把人拉上去的人。”
陶进缨的睫毛微微一颤,好像抖落了什么很重的东西。
“那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他笑着问,熨帖得几乎使人发软。
付粥瞳孔慌乱地一颤,没想到话题递进得这么突兀。
“你……”
你就很好。四个字几乎挣口而出。
付粥攥紧停泊在陶进缨掌心里的手,心如擂鼓,又听到他说:
“能换成我吗?你的理想型。”
付粥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新闻画面。山里的农民在初春准备新一轮的播种,先放一把火烧掉去年残留的枯枝野草,杀虫育肥。
那把火在屏幕上不断向四周滚动蔓延,在遥远的镜头中描出一个个山脊。
黑烟向空中蹿动,主持人讲着烧荒要注意安全,尽量选空气湿度较大的时候进行,而且要注意控制,避免破坏环境。
他盯着那股烟,想象火烧停之后的山貌会是什么样。
而此刻,他的细胞山正沐浴在透亮的火焰里,熊熊滚烫。
他在高温中战栗。同样不知道这把火烧停后会是怎样。
他只知道,春天和荒山之间可能是相互渴望。
******
“你先回去。”
付粥把人推出去,靠着门滑到地上。
他低头看手里握着的U盘,一小块,是打火机的二分之一。
他憋着呼吸,听到门外迟疑的脚步停留了一分钟,然后向远行走。
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才把呼吸松下来。
满地的绿植还在那儿一堆堆挤着,没有人管。也无所谓管不管,总之是绿。
“生日快乐。”
陶进缨终于还是和他说了这句话。
他又把一块U盘塞给他,说:“帮我保管吧。”
付粥心下一动。陶进缨省去了“你”,让他听起来像是他的默认前提。
好一会儿,付粥才撑起身体,划过地板上的阳光,来到餐厅。
他把电脑打开,插入U盘。
存储器跳出来,有一个孤零零的文件夹放在那儿,命名是“打开我”。
付粥愣愣地笑了一声,双击打开文件夹。
里面是很多个mp4视频,用时间命名排了序。
第一个标着“2月18日”,是他的生日。
第二个是“2月19日”,直到“2月24日”。
这是,让他对着日期看的意思?
付粥深吸一口气,点开“2月18日”。
画面黑了几秒,然后跳出来一面白墙。看光线,似乎是中午。
陶进缨从画框外走进来,坐在画面中央的椅子上,整了整白衬衫的领子。
画面说不上多清晰,付粥看不清陶进缨脸上的表情。
他往屏幕前凑得近了些,看到陶进缨整理完衣服,开始对着镜头说话。
“付粥。”
陶进缨在视频里冲着虚空叫了一声。
付粥一哆嗦,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截。
他几乎以为陶进缨就在他身后。
意识到他是反应过激了,付粥冲屏幕里的陶进缨叹了口气。挺逼真还。
陶进缨继续说下去:“下面将要播放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是心身互动治疗研究组的一期成员,这是在十九楼报告厅录制的现场汇报。你应该知道‘汇报’,就是我之前说的‘讲故事’——参与者向倾听者讲述自己的故事,汇报接触疗法前后的变化情况,说说自己的心得什么的……”
“结束后我会再次出现,给你解释一些可能的疑惑。二十分钟,试着都听完。我在结尾等你。”
说完,陶进缨把脸凑到镜头前笑了一下,安慰性质的。
几秒后,陶进缨的身影从画面上淡下去,一段柔和的音乐缓缓铺进来。一个明显更亮、更宽阔的空间出现在屏幕上。
那是一个报告厅样的地方,画面中间是一条长桌,长桌上摆着立麦,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坐在立麦后,正盯着桌上的稿子看。
背景是一面很大的LED荧屏,放着一张幻灯片,是这个人的情况简介。
台下似乎坐了许多人,能听到画面外有人在拖动凳子,还有小孩子的声音。
几秒后,那中年男人忽然开始说话,时不时抬起头朝前看一眼。
“尊敬的陶医生、在场的各位学员大家好。我叫张金陇,今年4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