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璩睡到半夜,觉着房里好似有小虫子。
像是某种硬壳的甲虫,腹肚粗糙冷硬,生着钩子般,于她的脸颊,耳蜗缓缓游走。
她在梦里想,不会是蟑螂吧!
现代的她生活在南方,与这类美洲大蠊有着丰富的同居经验,时常半夜被其惊醒,爬起来与之殊死搏斗。
这夜的蟑螂分外大胆,竟爬上床来了!
她在梦里毛骨悚然。很想睁开眼起来战斗,奈何白日里太累,睡前又与那阴晴不定的男人唇枪舌战一番,躺下后翻来覆去好半天,最后说生生将自己熬睡着的。
现下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可是男人——
如何她会下意识认为,房里有男人?
她与男友并未同居。
恋爱前便谈好,她需要下班后的私人空间,所以二人各住各。
怎么,却会有男人呢?
梦中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凉凉的触感仍在皮肤上蜿蜒。一钩一钩地,令她悚然又迷惑。每一次她都觉着,该咬她了吧,会痛了吧。下一刻,却又无限怜惜地,轻轻落下。
崔妙璩一阵恶寒。
好令人作呕的怜香惜玉。不如爽快拼个你死我活!
她在梦里破口大骂:“蟑螂!来啊!有本事来找我啊!”
许是那龌龊虫子听到她的心声,在她骂完后,竟真的走了。
崔妙璩很得意:鼠辈,安敢造次!
遂翻了个身,愉快进入下一段梦境。
起来后才发觉不对。
她如今身在古代,且是初春。怎可能会有蟑螂?
那昨晚,奇异的触感,又是从何而来?
只是梦吗?
手指不由抚过虫子爬过的肌肤。她愣怔看着眼前仍旧陌生的环境。
熄灭的喜烛,被重新拾掇过后、铺彩叠锦的家什器具,看着颇有些不伦不类。南向的墙上开一横窗,缦以绛纱,晨间微薄的曦光透纱款款落于近前的榻上。
那是昨晚那男人凑合了一夜的地方。
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徒留榻上凌乱的喜被——她昨夜信手扔给他的。
也不叠一下。
崔妙璩小声嘀咕。
而后唤人,为她更衣洗漱。
顺娘与春见一道进来,服侍她换好常服,绾上云髻。
顺娘将她那头如瀑青丝由发根丝滑梳至发尾,夸赞道:“夫人这头发可真好,又密又滑,绾发都用不着义髻。”
崔妙璩一笑。
顺娘又道:“睡一夜起来也不见打结。”
她这才察觉有些怪怪的,下意识抚了一把长发:“我这头发不易打结。”
遂将话题一转,“使君人呢?”
顺娘笑:“使君卯初起身,早起操练过后,已换洗更衣,现下正在隔壁厢房等夫人用朝食。”
言下之意,身为新妇,成婚头一日便起得这么晚。也不服侍夫君,实在不成体统。
崔妙璩哦了一声,并不接话。
莫说是宫里赏下来的傅母,前世御史台那帮老头子成沓参她的奏疏送到萧帙案前,她该睡的懒觉也绝对不少。
何况她今日已起得够早了!
梳洗罢,崔妙璩步入厢房,见宋俭坐在矮榻边,面前放着杏酪粥、五色饼和几品清爽的下粥小菜,都是她平日爱吃的。
她看一眼春见,她立刻俯身低语:“使君早起问过我。”
那男人仍是板着张脸。
崔妙璩过去坐下,方喝了口粥,便听见他说:“用完朝食,随我一道入宫。”
大齐习例,被赐婚的臣子臣妇,新婚次日巳正,需进宫分别面见帝后叩谢。
“好。”
她应了声。
语毕,无人再开口,厢房内陷入凝滞般的死寂。
她与宋俭莫说对话,连一丝眼神交流都无,更没有半点新婚夫妇蜜里调油的缠绵气氛。
直至用完早饭,回房更换面见皇后的钿钗礼衣,都能感觉到,顺娘的眼珠子不断在她与宋俭身上逡巡。
这狡猾敏锐的老媪,定是察觉到她与宋俭昨晚并未成事。故此揣测探究。
也怪她。
换了新居一时间不习惯,忘记多了这么个人在,没提前将那榻上的喜被收起来。
念及此又起怄气来。
那男人为什么自己不收!哪怕叠一叠呢!
她噙着一包气上了马车。
是从前坐过的那架,黑黢黢,硬沉沉的。入内后却发现车厢装饰一新。铺了锦垫与地衣,皆是她昨晚选中的面料品色。车壁旁钉死的边几上,还放着碟刚出炉的透花糍。
半透明的糕体中隐约可见塑成花形的豆沙馅。一看便知为京中老店万喜斋出品。
见她盯着那碟子点心,春见醒觉。
“宋不行放的。说是万喜斋今日开市第一份。”
崔妙璩撇嘴:“要进宫叩谢皇后,怎么吃点心啊。带着一身点心渣给皇后尝尝么?”
春见噗嗤一笑。
搬到宋府后,再去太微宫就近得多了。没一会便抵达重甲看守的望凤门。
臣妇入宫按例都要在此门下车,而后步行至皇后所在的明徵殿。
因崔妙璩有熟识宫闱的顺娘全程陪同,宋俭将她送到宫门处,略略交待几句,又将不行留下守在马车处等候,自己带着不好掉转马头,自宣阳门入宫面圣。
离开时仍是那张欠了他五百两银子的死人脸。
崔妙璩由顺娘引路,沿着平直宽阔的直道行了大概一刻,转入禁军森严的银台门后,又绕过重重宫宇。走得她腿都要断了,终是抵达明徵殿。
殿阁位于三层殿基之上,白玉铺就。崔妙璩随着洋溢了满脸“回娘家”得色的顺娘踏入殿门,一眼便见到殿内中空庭院里,一株夭夭盛放的桃树。
前世她身为太子良娣,迁都前,间中随萧帙或李仙凫来此请安,总能见到这株桃树。
有人说,王皇后半生坎坷,半生见惯天下金魄翠玉、锦绣縠罗,唯有这桃树,为她一生至宝。
萧玉华却恨极这棵树。
前世的皇太子惊马案后,广孝帝雷霆盛怒,一番掘地三尺的彻查,牵丝扳藤,竟查出萧玉华数年如一日对萧帙下慢性毒药,致其不育,乃至绝后。
广孝帝当即下令捉拿这个向来爱重的女儿问罪。
风光了一世的溧阳公主,事败后仓皇逃至母亲处寻求庇佑,却遭放弃。
萧玉华穷途末路,夺过禁卫手中的障刀,一刀一刀,狂怒之下,砍得树干翻卷、满地败叶。
据说边砍还边高声叫骂出一些皇室秘辛,惊得宫婢跪了满殿。可惜最终也未能保住她们的命,这些秘辛,遂成死人的宝藏,被深深掩埋。
她亦不得而知。
崔妙璩回忆至此,见到王皇后一袭橙红彩绘朱雀白绫褙子,花缬纹浅绛纱裙摆漫过回廊,含笑迤逦而来。
她赶紧俯身见礼,叩谢赐婚。
王皇后近到跟前,示意免礼,赐座。
“你是阿孟之女,不必同吾客气。”王皇后如同一位最寻常不过的慈爱母亲,与她话家常。
“吾那幼子顽劣,”她满脸歉意,“昨日多有惊扰,吾实感抱歉。今日他已为父皇宣入殿中,训斥惩戒,望能弥补一二。”
看来不管是多么位高权重的高贵夫妻,管理起熊孩子都是一样头疼。
崔妙璩赶紧表示不紧要。
孩童嘛,不必过多计较。且任其妄为,该收拾之时自会有人收拾。
自然,最后这句话只是腹诽。
又漫谈几句,王皇后话锋一转,问及她的新婚感受。
“宋使君,待你如何?”
她似是满含关切。
崔妙璩飞快扫了一眼不知何时已重新站回王皇后身侧的顺娘。心知入宫等候的片刻,这老媪定是已将她与宋俭没有夫妇之实一事据实相告。
王皇后与她母亲确是故交,可到底年岁久远,她对自己的品行并不了解。无端赐下傅母,极大可能是为了摸清宋俭虚实。
帝后离心,已非一日之功。
王皇后有她自己的打算,而崔妙璩,亦是心知肚明。
无非是大统之位,最后落定谁家。
心知她如今作何盘算都是无用功。萧帙窝囊了一辈子,唯有杀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时,下手果断,不留情面。
可惜她如今还不能说出来。面上只做出委曲求全,却又极力忍耐的哀戚神色来,泫然道:“我……我不知,应不应当说……”
王皇后安抚她:“便当吾是阿孟,是你的母亲,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妙璩于是眼角泛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不知何处做得不对,令使君不喜,成婚至今、至今还未经人事,仍是处/子之身……”
王皇后故作惊讶。
她摒退左右:“怎会!是出了什么事?与宋使君争吵了不成?”
她摇头:“我实不知。”
“可分明宋使君亲求圣上指婚,吾以为他爱重于你。”王皇后一脸难以置信。
“或许使君有别缘故,”她假装思索,“譬如,身子不适?”
王皇后颔首:“吾亦这般猜想。先前并未听闻宋使君另有心仪之人,或恐是他不懂如何与女子相处,需要时日习惯,也未可知。”
崔妙璩含泪称是。
又劝慰几句,忽有宫婢过来提醒,道广孝帝宣王皇后午间过去陪膳,崔妙璩心知是王皇后认为她未得宋俭宠爱,在她这枉费心机,委婉下的逐客令,也知趣请辞。
临走时,她又忽而叮嘱,道宫殿冗大路远,可自银台门乘宫舆至宣阳门,如此可轻省不少。
还命人赶去通知宋府的马车,提前赶至宣阳门等候。
如此安排,令她又有些迷惑。
莫非自己是妄断臆测,错怪好人?
然而直到宫舆停在宣阳门处,见到同时于此门进宫的萧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又被设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