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跑向小院的路上,昔日的场景在叶长宁脑海中不断闪回。
想起刚从破剑中苏醒,只有听觉时,那个哭着喊自己名字声音,那是晏轻羽的声音。
想起那年不染峰的夏夜,她对晏轻羽说:“哪天要是叶家落难了,你帮我照看一下宁州军”。而从在破剑中苏醒至今,她只知道晏轻羽关照宁州旧部,却从未想过那些没有成为平戎人刀下亡魂的将士,大多被废墟掩埋,如何能集结?
想起晏轻羽确实说过要带她走,只是当时她杀红了眼,忘记了晏轻羽说的话。
那是宁州兵败后,她星夜兼程想抢在监军之前赶回应天,救走叶府的人。到了应天城,却看到了母亲、嫂嫂还有其他族人的尸身被悬挂在城墙上,叶长宁收下尸身后,双眼一片猩红,感觉有一股力量涌入身体,她想杀掉应天皇城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告慰叶氏一族的亡灵,她径直冲向了应天皇城。
晏轻羽不知何时出现,挡在了叶长宁身前,近似乞求道:“长宁别去,应天城内南北军还有所有的刺客暗卫都严阵以待,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你。”
叶长宁用破剑指着晏轻羽道:“与你何干,让开,否则刀剑无眼!”
晏轻羽道:“长宁,我带你走,你是要复仇还是要为叶氏讨回公道,我们都可以从长计议,今天不要进应天城,可以吗?”
破剑抵住了晏轻羽的右肩,叶长宁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带我走?让开!”
晏轻羽愣愣地站在原地,叶长宁刺破了晏轻羽的右肩,道:“二殿下,你对我说的第一个字就是滚,我对你说的最后一个字也是滚!”说罢,一掌推开了晏轻羽,天罗地网又如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和叶氏一族共赴黄泉,此刻也是最好的结果。
应天城内杀声四起,涌入体内的那股力量让叶长宁如同邪魔附体,无人能敌,在南北军的团团围困之下,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晏轻羽在叶长宁身后,阻拦着不断前来的追兵,其实他早就知晓自己根本带不走叶长宁。既如此,那便并肩作战,护她周全,今日若是和叶长宁死在了一处,那也算是如愿以偿。
叶长宁冲破了应天城厚厚的城门,不知何处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但她丝毫不觉得痛,一路拼杀到了内殿。内殿中,坐在龙椅上的人惊恐地看着叶长宁。
叶长宁脚步缓缓逼近,内殿近卫的阻拦不过是螳臂当车,叶长宁扼住皇帝的脖子道:“宁州军死战不退,叶氏一族没有叛国。”话毕,五指收紧,直至皇帝没有气息。
叶长宁回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晏轻羽,脸上带血,发髻凌乱,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叶长宁挤出了一丝笑,而后周身血脉上涌,在晏轻羽面前爆体,破剑掉落在地,上面显现出一颗红色的宝石,如同一滴血。
爆体的痛感,让叶长宁的回忆戛然而止。
跑到了小院门口,叶长宁停下了脚步,马上要见到晏轻羽,她的内心竟有一丝不知所措,她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对晏轻羽的心思便不是仅止于同门师兄了。
叶长宁脚步轻缓地进了小院,怕惊扰晏轻羽。行至里屋门前,屋内传出来尘然和晏轻羽的对话。
尘然说:“下次再不可这般输出内力了,幽冥一族霸道的灵力,岂是你可以压制的?再这样下去,长宁还没爆体,你就会先油尽灯枯而亡。”
晏轻羽问:“师傅可有化解之法?”
尘然道:“地界各族的肉身都承受不住幽冥的内丹,强行移入只会导致爆体,更何况是你长姐重塑的肉身。幽冥来自冥界,要化解也只能去冥界。”
晏轻羽道:“师傅应是早在长宁第一次爆体之前,就知晓长宁是幽冥吧?师傅还知道些什么?”
尘然道:“师傅对你们是有所隐瞒,但绝无欺骗。幽冥成年开灵后会拥有强大的灵力,但开灵之时必须在冥界,地界的肉身承载不住开灵时的灵力,长宁八年前爆体,正是开灵所致。”
叶长宁靠在屋外的石柱上,内心诸多疑惑此刻豁然开朗,为什么自己的血开不了叶氏祖墓,为什么自己三番五次的会有爆体之感,活明白了的感觉太轻松了。
从何处而来不重要,成为谁才重要。幽冥又如何?她还是叶家的叶长宁,还是宁州军的小将军,还是不染峰的孽徒。
叶长宁叩开了门,对着屋内的二人道:”你们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我可不是偷听,正好走到门口,不小心听到了。”
尘然用铁扇敲了敲叶长宁的头,笑着走出了小院。晏轻羽看着叶长宁,表情十分平静,既没有秘密被窥探的惊慌,也没有不用保守秘密的解脱。
叶长宁走到桌前坐下,说:“为何不早告诉我?是人族还是幽冥并不重要,我还是我,和从前并无不同。”
晏轻羽伸手摸了摸叶长宁的头,像摸小孩子一般,而后道:“正因如此,所以才没必要告诉你。”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叶长宁有些手足无措,但心里还是觉得踏实的,她看着晏轻羽还略显苍白的脸庞道:“伤势恢复得如何了?我想去趟冥界,我想活得更明白些,也不想你这样一直为我虚耗内力。”
晏轻羽道:“有师傅替我疗伤,已基本痊愈。冥界想去就去吧,那里有浊气,我进不去,只能陪你到结界。”
叶长宁敲了敲破剑道:“别忘了,我是身经百战的叶小将军,刀山火海都走过,哪需要你一直护着?”
晏轻羽看着破剑上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雀翎剑穗,道:“你自是不需要人保护的,不是护着你,是陪着你。”
或许是叶长宁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此时晏轻羽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叶长宁内心悸动。
叶长宁起身扶着晏轻羽走到院中,晒着太阳,此刻短暂的岁月静好,恰是她心中奢想的余生。
叶长宁问:“当年我爆体之后,父母兄嫂的尸身,都是你收殓入葬的吧?葬在何处?去冥界之前,我想先去祭拜他们。不管是不是叶氏的血脉,我都是叶家的叶长宁。”
晏轻羽答:“宁州。”
晏轻羽伤势初愈,不宜御剑,叶长宁用偃甲鸢载着他飞去了宁州。
偃甲鸢中,叶长宁看着旁边飞过去的白鹭,笑着对晏轻羽说:“小孔雀,要是你们羽族的人看到你堂堂二殿下,长着翅膀,自己不飞,居然坐在一只偃甲鸢中飞,会不会笑话你呀?”
晏轻羽道:“你们人族皇家的人,长着腿,自己不走,非要坐在步辇中,可曾有百姓笑话?”
叶长宁心想,这孔雀还是这么会聊天,又道:“你应该说是他们人族,我现在可是幽冥,灵力霸道的幽冥。”
晏轻羽道:“还是随时可能爆体的人族幽冥。”
人族幽冥?叶长宁突然想到那夜宁回镇校场上,爆体的王校尉,说:“那夜王校尉爆体,和我当年的模样类似?会不会是有人将幽冥的内丹移入了王校尉的体内?幽冥的内丹是哪来的?跟那夜的黑衣人,就是平戎国师,会不会有关?”
晏轻羽答:“等你去了冥界,或许会有答案。”
“你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叶长宁感觉似是震了一下,回头问晏轻羽。
“听到了,偃甲鸢的侧翼裂开了。”晏轻羽敲了敲晏轻羽的侧翼,云淡风轻道。
叶长宁回头一看,这回确实要被笑话了,刚刚飞过去的那群白鹭,此刻正一起托着偃甲鸢的侧翼,艰难地飞着。偃甲鸢到底还是比不上真正的羽族。
带头的白鹭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二殿下要去哪?太沉了,弟兄们坚持不住了。”
晏轻羽答:“宁州。”
白鹭道:“宁州沙暴频繁,小的几个刚从那边飞过来,眼下沙暴未停,宁州是去不了了,把您送到宁州城外的朔宁山,待沙暴停了,您再去宁州可好?”
晏轻羽点头应允,叶长宁疑惑道:“宁州山水环绕,建城以来数百年未曾遭遇沙暴,何以如今沙暴频繁?”
白鹭答:“自宁州地脉坍塌后,山体崩陷,水流改道,沙暴就来了,再这么刮几年,宁州怕是要被埋在黄沙底下了。”叶长宁沉默良久。
飞至朔宁山,天色已晚。朔宁山已经崩陷,倒是更像一个大土堆。
叶长宁唏嘘道:“以前常和两位兄长在山中狩猎,如今这朔宁山,已经完全不认识了。小孔雀,你说宁州还能回来吗?”
晏轻羽道:“古往今来,城池都是人建的,宁州的人还在,宁州就在。”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凭印象或许还能找到。”话毕,叶长宁小步向前跑去,高耸的发髻上下跳动,散落下来,她随手抓了两下,胡乱扎了上去。
叶长宁在一个小土丘旁停下来,左右打量了一下后,找准了一个地方,用破剑戳破土层,砍去被埋在土里盘根错节的树干,在土丘下面露出一个洞口,叶长宁冒着腰钻进去,招呼晏轻羽也进来。
洞内是一座石室,条案、木床、竹椅一应俱全。叶长宁擦去覆在木床上的黄沙后,跳上去盘腿坐下,道:“以前我们三兄弟出来狩猎,若是天太晚,就随便找个山洞对付一宿。后来母亲干脆就在遂宁山建了这个石室,当时父亲还责怪母亲太宠溺我们,说儿郎们不必如此娇养,睡山洞怎么了?结果后来,父亲狩猎,也跑到这里来过夜了。”
晏轻羽喜欢听叶长宁讲述过往,那是他不曾参与的回忆。
“画中女子可是令慈?你与她眉目颇有几分相似。”晏轻羽指着石壁上陈旧的画像道。
叶长宁站起来,取下画像,轻抚灰尘道:“我和母亲一点都不像,母亲的相貌比我柔美很多,这画像上的是地脉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