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尔从笼子中坐起来,身体因为过久的睡眠而麻木。
她好像梦见了巴比龙。然后,还有很多发生在广袤平原上的事情——
一只名字叫雪姬的飞蛾。两个头颅嵌合的卡哈斯曼人。戴着眼罩的诺曼。无数只巴比龙一起飞翔,在地面上形成鱼群般的阴影的场景。
然后还有一只名字叫西西,翅膀形状独特的蝴蝶。
现实没有给她太多仔细回忆的时间。巴比龙开始活动了,剧烈的震动感粉碎了她梦里对飞翔的那种随风而起,扶摇直上的顺滑印象。
不,这完全不像是飞行。她抬眼望向观察窗外,确认了巴比龙只是在贴着地面爬行而已。被机械脚爪搅起来的冰雪怒吼着拍打观察窗,室内更加颠簸,悬吊的笼子大幅度晃动。
奥黛尔在一阵猛似一阵的晃荡中贴紧栏杆,耳边回响着其他笼子里的动物的不安尖叫声。她没有出声,低头一瞟自己的握着栏杆的双手,看见左手皮肤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顿时有种仍然在梦里的朦胧感。
巴比龙凌空跃起,牢笼也在空中停滞片刻,然后在巴比龙落下时猛然坠落。奥黛尔失手跌落笼子里,一枚指甲被掀起,痛觉清楚地在现实和梦境中划出个界限。
但凡察觉到身体上的一处痛苦,其他部分也纷纷跟来。她的腹部毫无预兆地抽搐一下,奥黛尔的手早已在能思考之前轻轻抚摸疼痛处——
然后她皱眉看着腹部,想起来里面只不过是一颗现在只会拖累她的卵。
这种随时满足它的需要的本能反应真是……
奥黛尔拍了拍腹部,趴在笼子里找到昨天那支被她不屑一顾的水壶,狂灌几口水壶里浑浊的替代虫蜜。
喝空水壶之后,她在肆意甩动的笼子里闭上眼睛深呼吸,用上了巴波教她的安抚胎儿方法:
“我们没事的……我们能逃出去……我会好好保护你……我们……”
下一句话是有关将军的。她没说出口,只在心里快速默念了一下。
母舰上的环境当然比这里好。虫蜜的味道也更好。她也许想念将军了。也许她想念的是他和母舰带来的的安全感。
奥黛尔因为疼痛和轻微的挫败感而弓起腰。缺少食物,失去巴波,坠落在陌生环境里的焦虑正在折磨她的内脏,好像要拧出血来。
她一刻也没忘,是将军把这颗碍事,正在撕扯她的内脏的卵放进了她的身体里。她绝对不能在此时回忆将军,否则会陷入自己编织的陷阱。
但是……
她反身抓紧了栏杆,把肚子贴在栏杆上,威胁般地笑了。
但是也只有将军能抵消她现在的痛苦。
也许逃走真的不是那么正确的选择。
巴比龙一路呼啸滑下雪坡,在天色微亮的原野上拖着翅膀艰难蠕动。
这里的土地还残留着爆炸的痕迹,一摊接着一摊湿润的新土上满是动物足迹和暗色血迹,像腐烂已久的□□上开始绽出的真菌花纹。
一番漫长又拖沓的旅程之后,蝴蝶们从上至下依次打开了牢笼,驱赶着囚犯出去。奥黛尔因为落地时的震动,一直被她藏在衣服里的酥球和通讯器掉了出来。
她火速扒拉着这两样东西塞回怀里,只是圆形的酥球不好拿捏,越是想抓住就它就越蹦跶,那小小的黄色球体最终被她捉住时,此时她的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一条虫尾巴。
奥黛尔一抬头,和昨天那条毛虫对上目光。
她一口含住酥球,转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要是有蝴蝶问起来,那就自己来她嘴里找吧。
蝴蝶为她打开了牢笼,沉默地让她和其他囚犯一起往巴比龙的出口走。
奥黛尔先看了一眼外面,没找到那只毛虫在哪,于是迅速躲在了队伍末端,和几只甲壳破损的鼠妇为伍。漫漫长路上没有蝴蝶注意这边,她又把酥球吐了出来,放回怀中。
她昨天就已经观察到,巴比龙的地面和墙壁材质都类似于某种粗糙的动物外壳,表面覆盖有菱形鳞片。今天近距离一看,这些“鳞片”下藏着气孔。空气里漂浮的莹粉就是从气孔里喷出来的。看来它的外表不仅拟蝴蝶,功能也很像。
吸入莹粉后,她眼前又开始出现重影和彩色幻象。一个软乎乎的东西顶了一下她的后背,伴随着微小的嘤咛声音。
正是那条她防备着的毛虫。
奥黛尔对毛虫这种体积正好和她一样大的生物还是没有太大的好感。她把衣袖拉下来挡住手里的翻译器,举到对方面前。
毛虫果然迫不及待说话了:
“十三号,坠毁在这里的飞行器,飞行器上还有其他蝴蝶,你看见过?其中有一条和我差不多的毛虫?你在地下设施一定都看到了吧?他们有没有对你说什么?他们一定说了,不然你不会拿到酥球。他们说了什么?”
奥黛尔揉着自己流血的手指,不作回答。
走出巴比龙,干枯而寂静的原野再次展现在面前。在巴比龙这种庞大的机械之下,忙碌着刨土的劳工,蝴蝶,都被迫臣服于绝对寂静之中。
往远处看,她梦中的卡哈斯曼人和雪姬曾经站立的那座山岭已经被炸成了土丘。几只蝴蝶用触须插入土地里灌注液体,然后飞远。土丘上冒出一股黑烟,不久后遮天蔽日的土屑伴随着火光和烟云被扬起来,洒落地面。
近处本来在挖掘土堆的鼠妇劳工被土屑惊动,没头没脑地原地转圈,往地下钻。奥黛尔看见和土屑一起抛出来的还有彩色的小亮片。蝴蝶们在上面喊着“蝴蝶雷,蝴蝶雷,小心”,她听不懂,没有太在意。毛虫连忙咬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后拖。
奥黛尔以为毛虫想吃了她,反手一拳打在毛虫眼睛上,让对方颤抖着仰面躺倒。远处,有一只乱跑的鼠妇踩到了彩色亮片,一下子被小型爆炸变成两截鲜活的虫尸。
奥黛尔看着土壤上散布的彩色亮片的心情顿时变了。
她悄悄蹲下身,用手指头戳戳那只扭来扭去的毛虫。
看他似乎真的很痛苦,她用翻译器说道:
“酥球是飞行器上的毛虫给我的。那个时候他已经快死了。”
毛虫立刻翻身爬起来,还用尾巴掸去自己的假翅膀上的灰尘:
“你见到了毛虫?他有提起过我吗?我叫十月夜。”
头顶上飞过去的蝴蝶指挥劳工们集体挖土。奥黛尔从半死不活的鼠妇身上拔下一块甲片当工具,和劳工们一起往下翻土。
毛虫十月夜始终跟在她身后,每当有蝴蝶路过就左右摆动身体,背后的假翅膀晃晃悠悠。
奥黛尔等蝴蝶飞过去了才说道:
“对,他提起过你。”
十月夜浑身发抖:
“他……说了什么?”
奥黛尔假装小心,实则思考着能让自己看起来有点价值的谎话:
“他临死前说只有自己身上有血蜜。因为……因为火条麻信任他。火条麻不信任另一个孕母。他给了我酥球,还嘱咐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除了毛虫之外的人。”
十月夜紧紧地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似乎很激动:
“哦,真没有想到,谁知道呢,他这么傻!”
头顶上蝴蝶密集地飞来飞去,奥黛尔可以趁机忙着挖土,让十月夜自己消化这个谎言。
以巴比龙为中心,蝴蝶驱赶劳工到不同的地点挖掘。不停地有劳工因为莽撞被蝴蝶雷炸飞,挖到高温蒸汽的出口,或者误踩了地下陷阱。飞舞在空中的蝴蝶只是冷冷一瞥,驱赶其他劳工上前去填补缺口。
奥黛尔只跟在最大只的鼠妇身后活动,有蝴蝶经过才开始挖土,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的体力。
地下洞穴在不断的发掘,一股一股的水流漫出来,将脚下土地泡成湿软的泥潭。
始终没有巴波的身影。
鼠妇挖出来的洞口能让她半蹲进去之后,她迫不及待爬进去,想要回忆这段地道是不是通向发酵室的那一条。
从气味上来推测,是的。
鼠妇在她背后用头推土。她让开一点,拓宽洞口时触碰到了一块松软的地方,头顶土块稀里哗啦垮塌下来。
土堆包裹着一只因为爆炸而死的盲鼠。它的伤口被火焰燎的半焦,已经变色的薄薄的筋肉组织包裹着软滑内脏。奥黛尔奋力用甲片把它也推到洞口外。
盲鼠暴露的伤口还留有温度,闻起来新鲜,血腥。她的目光随着嗅觉而动,胃口和心跳同时加快,饥饿感在喉咙深处蠕动。
那层鼠皮看上去只是鲜嫩的肉类的包装盒而已。
她有多久没吃肉了?
这时十月夜也爬来了,并且带来了重新灌满的水壶。
奥黛尔盯着盲鼠的尸体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替代虫蜜,冲淡嘴里渴望血肉的隐藏欲望。不知不觉间,她把自己已经结了血痂的手指塞进嘴里,而且吸吮出了淡淡的血腥味。
她无法欺骗自己替代虫蜜比肉类好吃。但是这味道寡淡的食物至少可以先糊住她的胃口,让她在蝴蝶面前假装无害。
十月夜焦急地对翻译器说道:
“你,知道,毛虫怎么死的?酥球能给我吗?”
奥黛尔回想了一下飞行器残骸里毛虫的尸体,说它是被地面撞死的。当时情况混乱,她根本来不及细看。但那只毛虫绝对不可能还活着。
她把翻译器拿回来:
“酥球可以给你,但是我想活下去。你知道怎么让蝴蝶们放我走吗?”
十月夜说道:
“今晚,我到你的笼子那里叫醒你……”
谈话被地面振动打断。洞口外,巴比龙缓缓爬过去,刚挖好不久的洞穴开始崩裂。奥黛尔在地底的回忆让她不敢在这里久待,匆匆用甲片刨土。洞口的浮土被铲走后,她在新鲜空气下喘息,正好这时感到喉咙里一阵发酸。
她弯腰呕吐出刚刚吃进去替代虫蜜,然后是一堆黑色的,看不出是什么的半固体物。
这就是毛虫说的来自发酵食品的毒素?
她用脚尖拨土藏住呕吐物,然后撩起已经脏污成灰色的衣袖擦擦嘴,转头一看,十月夜早已经从土缝里溜了出来,若有所思地站在稍远的地方仰头望天。
他那两只小翅膀被风吹得呼啦直响,尾端吊着的小铃铛刺破了午后原野上的凝滞空气,甚至响过蝴蝶雷的阵阵爆炸声。每当有风掀起他浓黑色的毛发,毛虫体表的崎岖纹路就更加狰狞显眼,像土地上生长出的无数眨动睫毛的眼睛。
奥黛尔咽了口口水,看着他递来的水壶,后颈不受控制地浮起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