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尔是和运输虫蜜的小艇队伍一起到达的。微光集市的这一层也一样喧嚣繁忙，运输轨道从她看不见的最深处爬上来，弯弯曲曲盘旋到头顶上方，在密封包装的虫蜜每一次落下的咕噜声里颤动。

这里的建筑也像看守轨道的蠕虫，细长狭窄，一节一节依靠轨道建造，最远处的那一节隐没在黑暗里。奥黛尔借着轨道的交通灯闪光，勉强看清了尽头的灰蓝色“墙壁”。

只不过，那墙壁上还有一块一块白色的反光物。

“那是鱼人的主船。”

泡泡把自己的望远镜借给她，让她看清楚遥远的对面：

“他们从不真正离开主船，而是从主船的舷窗往外建造中转站，再用什么怪东西创造水墙，这样就可以保证到处都是恶心的水。”

望远镜的镜头里，奥黛尔看到了倾斜的舷窗和船舷，却怎么也找不到边缘。看来想要看清整只船，只能从微光集市之外观看。

她放下望远镜，手指上粘到了一些透明粘液。泡泡接过来立马扔到一边，很轻松的说这是他刚刚从一只鱼人那里“借过来“的。那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鱼人正在和卫兵交谈。

泡泡对着中转站入口的门阀嗅了又嗅，满脸疑惑：

“等等……！我闻到了……可疑的味道。”

奥黛尔看着门阀上的锈蚀痕迹，以及指示牌上的“飞行训练场：私人专属”的文字，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微微的咸腥味从阀门里渗出来，牢牢地粘附住皮肤，像鱼类的粗糙舌头舐过体表。

卫兵和鱼人交谈完毕，回来问她是否要现在进入训练场。

她看见卫兵的翅膀和身体上都已经有了薄薄的水汽。泡泡也差不多，只不过他的体温已经把水汽蒸发的干净了。

“我们要去船上吗？”

她问卫兵，同时声音大了些，让那只水箱里的鱼人也能听见。泡泡也大声说道：

“对啊，我也有个问题：这里有很多水吗？”

她忽然想起来蝴蝶怕水。

鱼人侧过身，摊开自己戴满了手镯和戒指的胖手：

“哟，瞧这只小蝴蝶怕的，我作为鼎鼎大名的‘金手’就告诉你们吧。只要有鱼人的地方，一定会有水。蝴蝶要是害怕弄湿自己的翅膀，最好赶紧回去，嘿嘿。就是这样。回去吧！”

泡泡做了个要冲上去打破水箱的动作。但是没有真的靠近。

此时又是一阵湿漉漉的风吹过来，泡泡抖着翅膀后退一段距离，面露惧色：

“不，那门后面肯定有很多，很多水！”

“告诉过你啦。”

鱼人用带蹼手指撩拨头发，对着奥黛尔露出呲牙咧嘴的笑容。

奥黛尔决心了要去中转站。她望向泡泡，泡泡直摇头。

“那你在这里等我。”

她说话时看了卫兵一眼，发现对方没有异议，心里轻松不少：

“我见到了诺曼就回来。”

“可是……”

泡泡拉长脸，勉勉强强往前跨了一步，马上又嗷的一声缩回去，全身冒出蒸汽：

“不！绝不！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好了。”

他把通讯器给奥黛尔：

“用这个和我联系。要是有什么事情——”

他特意瞪着鱼人那边：

“我会马上赶到的！即使报废翅膀也无所谓！”

鱼人拍拍手掌，整张脸都贴到了水箱上：

“哎，哎，小美人，跟着我金手走吧。和我一起的快乐绝对比其他人多的多。”

奥黛尔和鱼人走到阀门前。不知道鱼人做了什么，阀门开始伴随着一系列奇形怪状的撞击声和碾压声向上提升，内部通道映入眼帘。

不，不能说是通道。阀门背后没有围墙，至少没有奥黛尔所熟悉的，母舰上那种分割严密的空间。这里更像是她的某一次噩梦，梦中只有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空气中因为漂浮的水珠充满了咸腥气味，除此之外，她感知不到任何熟悉的东西。

仔细听从内部吹出来的湿润微风，似乎有鱼鳍拨水的声音。但是黑暗为所有水中生物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这一点噪音更像是从通道里传来的阵阵嘲笑。

“您的卡哈斯曼人侍卫也可以留在门外，大人。”

鱼人主动进入到门内，对她摇头晃脑：

“想一想，在这种寂静之地，只有我们两人穿过黑暗，对彼此的信任逐渐高涨，这可太具有鱼人风格了，是吗？”

奥黛尔不想对着一条只有自己膝盖高的鱼表现出害怕情绪。她摆出孕母们平时对卫兵说话的姿势和态度：

“我要走多远才能见到将军？”

“不远也不近，大人。”

鱼人抬头看着她，那只宝石眼珠比真眼珠更加活泼地转动着：

“您完全不用担心在这通道里迷路。我会一直陪着您的。看哪。”

他的身体开始发出绿光。

奥黛尔看见鱼人肿胀的脸庞被映绿，宛如天然的照明灯，差点笑出声来。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身份，她憋着笑点头，让卡诺安回去。

“奥黛尔大人，在见到将军之前……”

卡诺安跟着她寸步不离。鱼人故意驱动水箱挡在他和奥黛尔中间，被他焦虑的鸣叫声吓退。

“奥黛尔大人！我觉得您不应该独自行动。”

“这只鱼人说他会保证我的安全。”

奥黛尔坚持说道：“如果我出了意外，那就是长途商队的过错，对吧？”

“当然了。”

鱼人捧着自己的脸，呲牙笑着：

“谁会舍得伤害您这样娇弱，稀少，又可爱的孕母呢？”

“很多人。”

她自言自语道。

最终，卡诺安和泡泡一起站在门外，看着奥黛尔和鱼人走进通道里。卡诺安警惕地竖起翅膀，眼神明亮。泡泡抱着自己，喷嚏连连，一脸可怜。

“我在这里等你啊——”

泡泡的声音被阀门挡在室外。

现在只有鱼人的水箱轮子碾压地面的声音在带领着她前进。不一会，她就完全进入了水中。

她的脚尖仍然能感到地面，但是取代了空气的水流正在引导着她半漂浮地前进。四周极黑，极静，黑暗和寒冷的水流结合的严丝合缝，不容一丝目光穿透。鱼人摆脱了水箱，用四肢划水，灵活地像夜晚中一簇火焰，在她前面，在她侧面，划出长长的火焰拖尾。

她抓住自己变重了的衣服，跟着鱼人前进，想要抬头看清楚从水中掠过的生物究竟是什么。有几次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说话声……

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陪在她身边的鱼人的绿光反射到水中，轻轻摇曳着，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啊，所以说，您和将军的其他孕母都合不来，是吗？”

他一拍肚子，响亮的“啪”声让奥黛尔警觉地看了过来：

“哈哈，别误会我，只是我们鱼人就喜欢自说自话，唠唠叨叨，偶尔交个朋友……您用得上朋友的。哦对，您绝对用的上。”

一群脑虫忽然冲出来，从她脚下经过，鱼人拉了她一把，让她彻底离地。奥黛尔在空中，不，水中旋转几圈，彻底失去方向。

鱼人发出绿光吸引了水中生物聚集过来。现在她看清了一些同样散发荧光的小鱼，托着货物的其他鱼人，它们集结成团，但是绝对不靠近她，像是和她隔着墙壁。

在她好奇地看着鱼群时，鱼人绕着她打转：

“奇怪，我敢说我看见过您的同类。您这种稀罕的，好奇的样子，您精巧的身体……”

说完，他嘻嘻笑了几声，又说道：

“我驾驶着大船拜访了不少地方，才勉强找到那么一个您的同类。可是将军又是在哪找到您的呢？”

奥黛尔问道：

“谁是我的同类？”

“您想揭开谜底吗？”

鱼人用暖和，沾满粘液的嘴唇碰了碰她的手掌伤口：

“伸出手，答案就在水里。”

鱼群密集涌上前来，一齐亲吻奥黛尔的指尖。一阵尖锐的直觉感沿着她的手指传到脑内，形成一段无意义的话：

来我们的好现在看啊暖和……

她猛地抽手，闭了一会眼睛，在耳鸣声里满身冷汗。手指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牵动伤口渗出血丝。

鱼人还在远处叫着她。

她看见鱼群在推着她前进。混沌的浊水划过，水中有黑影也在慢慢靠近。

她终于感到害怕，茫然地想远离那道影子。距离这么近，她能看见那道身影正在伸出卷曲的触须，顺水而来……

不，那不是什么陌生的水中生物。

另外一双竖瞳孔的眼睛在触须之中睁开，黑发贴上来盖过了她的倒影。

奥黛尔和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昏迷了过去。她现在一片平静。因为她知道对方没有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