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道路陡峭,奥黛尔低头走路,不想直说自己刚才在漂浮的水珠里尝到了他血的味道。
爬上观众席,决斗场地一览无遗。即将对战的两只甲虫正在围栏里环绕场地,供观众观赏。决斗场地上竖着几根支柱,主持人用自己粗壮的六条后腿攀附在柱子上,身体倒垂下来,剩下的四只触手牵着扩音设备,向下方的观众介绍着比赛情况;
“吱,吱哇,克莱因甲虫,强壮克莱因甲虫对战——无懈可击熔岩蜗牛——吱,现在停止下注——”
门罗加快脚步,越过好几排观众去看即将和己方对战的蜗牛,脸上的表情难得严肃。他的全身都在吸附着空气中的水汽,制造出一层凉飕飕,亮闪闪的屏障。让屏障产生漩涡的地方是他的手指。那只金色的戒指在震动着,带着他的手也轻微抖动。
“门罗?”
奥黛尔提醒他。
“哦,对不起,我又这样了。”
他回头望向她,水汽跟着他的动作轻轻飞散,扑了两人满脸。奥黛尔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一动不动。水对于他来说好像只不过是另一种空气。
她还没有拿开手,就听见他说道:
“天花板上的是一种危险武器。我们叫做音叉。事实上,你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好,让我去处理甲虫的事情。”
“……这些武器会启动吗?”
她抬头看了好几眼天花板上的那些小东西。
门罗还在出神。他沾湿的脸庞绷紧了,仿佛瞬间披上了一层毫无感情的面具。从屋顶缝隙落入室内的雨滴的速度越来越快,观众席上开始蓄积起积水。奥黛尔不得不爬到了悬浮椅上。
背着工具的脑虫来了,组队开始在天花板的缺口处掀开建筑材料,扩大缝隙。门罗观察着脑虫的工作速度,再往下望着深陷的场地中央,脸上有几分苦恼的神情:
“我希望不用启动。但是我们必须快点结束这场比赛。越快越好。”
他把她的悬浮椅推到观众稀少的高层看台上:
“别往下来。有危险就往外跑。”
他重新戴上斗篷,伴着开场铃声跳出观众席,找到泡泡嘀咕了几句。看泡泡的动作神态,应该是勉强被说服了。即使如此,门罗依然和他保持了距离。两人一明一暗,一前一后,门罗像是附在蝴蝶背后的朦胧黑影。
铃声停止,两只参赛虫子的笼子被推到场地中央,笼门开启,围栏锁死。
因为雨水和拘禁而变得暴躁的阿蓝率先冲出来,甲壳边缘在场地上刨出弯曲的沟痕。沙尘飞舞中,即将面对甲虫的熔岩蜗牛躲在污垢累累的壳内,保持了绝对静止——然后果不其然被甲虫一击挑飞。蜗牛壳撞击场地的围栏边缘,像一块石头笨拙地落地,随后便毫无动静。
主持人在失望的观众头顶来回晃荡:
“经典的熔岩蜗牛战术——经——典——看来我们要进入僵局了?哦不!那是什么?我闻到了……”
奥黛尔直起上半身,偷偷拿了身旁的观众的望远镜,向场内望去,镜片很快因为雨滴而模糊:
陷在沙地里的熔岩蜗牛的壳正在越变越红,而且冒出红烟。甲虫还在坚持不懈转着圈攻击着蜗牛壳,在红色烟雾里生气地鼓动翅膀。
在甲虫又一次重击之后,蜗牛壳厚重的表面鼓起来一个气泡,气泡无声破裂,几束微弱的火星弹开,一个接一个打在甲虫的外壳上。火苗沿着甲虫光滑的外壳迅速蔓延,观众们一阵惊呼。
“啊哈哈哈,这就是它们为什么叫熔岩蜗牛!”
主持人兴奋地扭动身体,声音刺耳的如同。
围栏之外,蜗牛的主人从自己的甲壳里钻出来,贴上围栏,眼珠兴奋地来回转动。泡泡正从背后悄悄靠近他……
奥黛尔调整望远镜,想要看清泡泡在做什么。但是拥挤的观众一直挡住她的视线。而且场上的战况同样紧急。甲虫正在沙地上转圈,用后肢扬起沙土扑灭鞘翅上的火苗。一直缩头在壳内的蜗牛终于伸展了身体,连续不断喷出火焰攻击晕头转向的甲虫。观众在兴奋叫嚷着“爆炸”。“爆炸”,声音逐渐传染全场,直到蜗牛的主人一声大叫,吸引了全场目光。
“哎哟,哎哟,这里有……有间谍!”
蜗牛主人的壳上被捅出了一个洞,白腻的软肉流出来,颤颤不止。奥黛尔不见泡泡,知道这肯定是他捣的鬼,视线移回被冷落的角斗场上,一个水球不偏不倚正砸在了蜗牛的背壳上,泛滥白雾伴着背壳崩裂声让观众们的应接不暇。
角斗场上的水球仍然在旋转扩大,甲虫毫不畏惧地展翅跳入水中,身体完全展平,顺水扬起尖角刺穿了蜗牛没有防御能力的柔软身体。
蜗牛主人痛呼,和他的声音正好相反的是观众们发出的呼声。
奥黛尔的镜头对准了一直躲在围栏后的门罗。
他对着她默默微笑了一下,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环绕着他的水珠或粘在他的发间,或晶莹如泪,久久不散。
镜头上方蒙上一线阴影。
她以为是镜头落灰了,因此晃了晃……
但并不是。
她摘下望远镜,抬头看天花板上头尾相接串联成一线,向着门罗的方向降落下来的清道夫群。
观众里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们向着上方指指点点,奥黛尔远远和被人群裹挟的他对视,看见他的表情已经变成了无奈。
她再次用望远镜看他,看见他指向了上方,并且说了句话。
他的指尖和天花板上悬吊的音叉之间形成了看不见的链接,强大的音波扩散开来。
奥黛尔只听到门罗所说的“捂上耳朵”,立即甩下耳后的贴片,但迟了——音浪前奏已经让她倒在座位之间,俯身泡入积水里,神经却因此迅速反应了过来。
角斗场开始倒塌了。
脑虫,清道夫,各种跟随天花板的碎屑一起落下来的劳工在地面上砸出密密麻麻的血点。奥黛尔站起来头也不回跑了几步,一只脑虫正砸碎在她脚下,滑溜溜的大脑组织让她再次跌入积水中。
观众们疯狂的叫喊声和被冻得麻木的肢体一起冲击着反应神经。不断有人踩过她的后背,践踏她的手指,然后被她下意识地推开。
门罗?泡泡?他们都在哪里?
奥黛尔往背后看,在观众奔跑的狂潮之中看见了更可怕的一幕:
角斗场的整体坍塌正在从被折断的那几根天花板支架开始。脆弱的白灰色天花板碎裂殆尽之后,支架也开始集体互相牵扯着失控,一根接着一根,速度越来越快地向下坠落。在螺旋形的墙壁映衬之下,这些支架只像是细细的草叶,只有落下时碾压观众造成的瞬间沉默才足够显示出真正威力。
粘稠,肆意的血肉被扬起之后,观众逃跑掀起的潮流再次没过了一切。处在浪潮和沉默的尖端的是门罗。
他正在向着上方的坠落物体伸手,灰暗之中有一缕金色光芒在迅速向着他靠拢……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像她经历过的那样,奥黛尔重新向着记忆中的入口奔跑,但是她现在身体沉重,而且脚下尽是观众的黏湿尸体。
奥黛尔看见泡泡向自己飞来,但是他背后就是一根迅速倒下的支架。泡泡的翅膀轻盈而敏捷,
背后落下的支架看上去速度缓慢,但是……
看见泡泡被支架蛮横扫出视野之外,角斗场整体墙壁在外部积水重压中碎裂时,奥黛尔脚下一轻,感觉自己陷入了陌生的水域中。
眼前尽是汹涌荡漾的蓝绿色水流,正在慢慢淹死的生物,坠落的建筑碎块。坠落物在水中扬起细密气泡,她也在艰难地呼出气泡。
“哟——”
“注意气泡!”
奥黛尔抓着身边飘过的每一样物品,耳边声音犹如闷雷,断断续续构成不了任何意义。
她眼睁睁又一根支架断裂,坠入水面,在她头顶降下一道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