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母们的嚎叫声音被舞池完整保留,无处可去。震荡声顺着鲸须传达到奥黛尔体内,无法令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
在她眼中,她和门罗在集市的彩色霓虹灯光和发光脑虫下玩着游戏……
黑色的舌头卷曲着,与金色卫兵形成的尖刺对抗。
要找到它们的破绽很难。但并非不可能。每当她灵活地刺破金色的屏障,卷起那些孕母,都能感到刺激的情绪穿过全身,心脏砰砰跳动。
我赢了。
门罗对她微笑。黑色的长发荡漾着,像触须攀爬在他湿冷的皮肤上。
好了,你已经打破了屏障。接下来是扫荡时间啦。
试着吃掉那些尖叫的小家伙。
她张开自己的嘴唇,狼吞虎咽。沉重的血液和骨骼质感在她口中流淌。
有卫兵从她的视野边缘逃走了。但是没关系。现在的她体型足够挤开集市上的一切障碍,冲到上方,毫不在意地让一切坍塌。
她残酷无情地看着一路上被自己摧毁的熟悉的事物:
小艇,节日假树,雕像,港口。一切都在空中和她一样漂浮。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然后那些卫兵逃出了集市,向着远处的金色意识网络去了。
她出于本能不喜欢那里,于是停下了脚步。
转动眼睛,她看见了尚还保持完整的鱼人中转站和主船。一些残存的熟悉感迫使她放弃了追逐卫兵,好奇地转向那里。
鱼人的中转站不再像记忆中那样神秘,被水幕的阴润凉气遮盖。它和集市相连接的大部分结构已经被拆卸完毕,随时准备出发。光秃秃的轨道基座暴露在空气中,空闲的运输车停在轨道上,曾经繁盛生长的水生植物因为缺水而干枯死亡,随风摇晃时发出脆弱的割裂声音。
也有满载的运输车从中转站出发。车上装载的是螺壳和一些软体动物乘客。它们柔软的身体在风中散发臭味,挤在运输车里尽量一动不动,只有在“请出示船票”的声音响起时才会忙忙碌碌蠕动起来。
奥黛尔聚集起注意力,想象着自己和门罗的身影。
就像在回忆中寻找到了某个特定形状,她以自己的身体降落在轨道上。剩余的轨道和运输车从她身边伸展开,然后是带着腥味的风。湿润气流让她找到了门罗的方向。
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轨道上的姿势像个无所事事,在附近闲逛看风景入迷的人。对上她的目光,他深沉的黑色眼眸快速一眨,好像已经将她完完全全看穿似的,跳下轨道,脚步轻盈地向她走来。运输车在轨道上碾起的灰白色尘烟被他撞破,顺着他茂密的黑色长发飘落。
“怎么了?”
他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凝重的表情却表示并非如此:
“这里不合你的意吗?”
奥黛尔盯着他,像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一样。
从头至尾,她都在他脸上寻找着熟悉的细节。有时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现在却毫无头绪。
“告诉我你是谁。”
她命令道:
“你真实的样子。”
“你心里知道我是谁。”
他侧身,黑袍边缘翻滚,吞吐雪花和白雾:
“你真的没有遇到过我吗?你的那些梦境?你曾经两度看见过我的倒影?”
奥黛尔没有再问下去。她调动所有注意力,凝神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运输车掀起的凉风在她发烧的脸颊上拍打,和摩擦声,惯性一起制造出鲜活的画面:
她被炸断了手臂,满嘴鲜血,躺在雪地上。那只起火的巴比龙在注视着她,古老衰朽的身躯在雪地上渺小的如同粉尘。
身穿黑衣的他停在她的身边,用珍惜的语气安抚她,为她检查伤口。从他的身体流出的黑色变成了重塑外形的冰冷之手,堵住了她不断冒出血液的伤口,瞬间消除了她的痛苦……这是第一次相遇。
那么第二次呢?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还在鲸吞舱室内部,和摇篮一起被封存在冰块般的电梯轿厢里。现在和门罗说话的只不过是她的鬼魂——不,意识。
思维深处一阵抽痛感。她的身体不安地扭动。然而无处可去。
“奥黛尔。”
门罗像记忆中一样珍惜地拥抱她,蛊惑般地劝说道:
“我们的身体早已融为一体。现在是时候了。和我一起去水下看看吧。”
一辆运输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车内溢满了积水和脱下保护外壳的脑虫。
“来吧。”
门罗抱起一只脑虫,对她也招手道:
“但是这是屏蔽意识解析师最安全的方式。只要等到了主船里,我们就彻底自由了。”
脑虫在他怀里轻轻发出一声被挤压的吱嘎声,除此之外毫无反抗的动作,像是被麻醉了的一块新鲜肌肉。
她也伸手触碰脑虫。脑虫剧烈挣扎,体表破裂流出透明液体。然后它变成腐朽的黑色,动作僵硬地操控运输车向着主船而去。
运输车撞入水幕中,脑虫一只接着一只自动跳入水里离开,也带着她离开熟悉的世界。
“你还在你的梦里。”
门罗主动接受了水幕的裹挟。他侧身浸入水幕中,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催促道:
“来吧。来吧。前面的一切都在等着你。”
他的身体借着水幕离开地面,动作变得敏捷,游刃有余。
奥黛尔闭着眼睛进入水幕中,融入水中。阻力指导着她的方向。各种新奇的噪音,冷流,无规则的旋涡都让她不敢放手一搏。但是水中生物不断拂过她的脸庞,她慢慢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了身处的新世界。
身处水中的视野更加开阔,清晰,而且每一件事物都更加温和无害。在水幕之外看见的可怖阴影其实是一群鱼人正在结队密封主船的舷窗。交通灯在控制着每一个鱼人的动向,让他们不需要眼睛和交流也能和黑暗中的伙伴协同一致。她逐渐也能凭借直觉感知到附近有其他鱼人,在靠近灯光的水面上,他们湿润苍白的皮肤被灯光映出不同颜色的光斑。现在它们在她的视角里不再是软弱,畸形的生物了。
她举起自己的双手反复观察,感觉到自己现在离身体很远。
门罗从她背后绕过来,抓住她的手,说话声清晰传到了她的脑内:
“意识解析师一定教过你如何辨别梦境的真假。现在,你面对的是主船的记忆。用眼睛好好看看吧。”
门罗绕着她游了一圈,发梢和指尖引导着她观察四周——
他的身躯在水中变成了较暗的,滑溜溜的黑蓝色,身披的首饰仍然闪亮,让他仿佛变成了一条拥有亮色斑点,肆意舒展身体的雄蛇。
“看看我。”
他展示着自己:
“再看看周围。”
这里没有指示路牌,也没有固定的通道。只是所有生物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互不干扰。
奥黛尔的身体自动跟上了他的游泳速度。她不清楚鱼人的主船的构造,也不知道中转站在哪里终止,但是一路和门罗游向深处的途中,她越来越熟悉滑溜溜的通道,水阀,各种暗流和指示灯光。两人看过了背负重物,艰难蠕动的螺壳队伍,看到了微光集市的圆环在水中的淡淡倒影,看见鱼人们计划拆除中转站的临时会议。它们在诉说着同样的事情:
快些逃离!会飞的母舰正在我们的头顶,我们的货物已经到位,应该快速离开。
只剩下深处的,没有灯光照明的地方保持了神秘。
奥黛尔让自己下沉,靠近那里。
灯光成为了远处的掠影。门罗在她背后追逐,最后终于拉住了她。
“现在,小心。”
他的臂镯和项链在散发光芒,黑暗被驱散后,前方通道入口也被照亮,鼓动的锯齿门正在等着她。
感应到生物靠近,锯齿懒洋洋地张开又合拢,噪音惊起生活在通道里的鱼群和植物,这些乌合之众四散而逃。
奥黛尔呼吸着从锯片另一端传来的浑浊水流,回头坚定地望向门罗。
门罗在锯片前暂停,示意她看好自己的动作:
他敲打通道的外壁,让一群脑虫急匆匆地钻出来,企图从锯片缝隙中逃跑,但高速旋转的机器并未受到影响,只有跟随它制造出的水流轨迹散开的血雾缓缓张开一张网络。几块还在鲜活蠕动的脑组织飞到了奥黛尔的面前。
“必要的代价。”
门罗捡起一块脑组织给她:
“即使是脑虫,也不能进入主船意识的最深处。”
她咀嚼脑组织时,他便看着自己沾着碎末的手指,沉思着。
被血水染红的锯齿暂时张开,两人得以钻入通道。
前方横七竖八排列着更多锯片,就像进入了食肉鱼类的喉咙——实际上,奥黛尔穿过湿润厚实,富有弹性的藻类时,这种既视感更加强烈了。
每次钻过锯齿,门罗总会刻意在各种各样不知名的脑组织之中穿行。通道里的各种植物也逐渐嚣张,有几次她的脚踝被海草纠缠,门罗就会停下来帮她检查,这些小阻碍便神奇般地消失。
除了植物,沉闷,阴暗的水下通道里还有另一种生物。她听到了它们发出的类似于指甲刮擦金属表面的声音,以及跟在自己身后的拨水声。
她有时猛然回头,会看见一团迅速飘走的头发。
“为什么要害怕?”
门罗停了下来,站在几簇水草丛里看她:
“那是你自己产生的阴影。”
她摇头。
背后的声音跟随着头发团靠近了,逐渐细化成为了喑哑的说话声:
“奥黛尔,奥黛尔,你来到了错误的地方。马上回去。回到温暖的地方。”
暗含腥臭的水中,奥黛尔仰头望着出口的那一线光明和门罗的黑发互相遮掩,难分难舍。就像通道内陈腐的积水和外部的新鲜水流交汇,不断冲刷着她和他的皮肤,最终融为一股。
在她速度变慢时,他矫健有力的躯体始终贴在她身边,带她迅速绕开水中的漩涡。寒冷,寂静的水流降低了她的体温,与此同时,阴沉的声音从她耳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主船里的一幅幅幻影:
她看见了鱼人在真正深邃的海洋之中制造主船,然后用各种各样发光的小东西点亮这艘载具。一群群的雌性鱼人——她们都有着宽大的尾巴,因此很容易辨认。雌性们一个接一个跳入主船的黑水之中,将水染成粘稠,蠕动的红色。然后主船喷出白色水雾,从深水之中徐徐升起,升向同样深不见底的夜空……
前方的通道不断上下颠倒又盘旋迂回,奥黛尔不断追逐着这些幻影,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本该跟随着门罗的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