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短短几个小时,朱诺就被自己的生物钟叫醒了。
夜里医生已经来过,给斯万森和尼尔都包扎了伤口。
路过尼尔的房间时,朱诺停了一停,最终没有敲门。她下楼拿上准备好的便当,又如常前往纺织厂上工。
这是生活节奏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只是以前(以后?)格子间的脑力劳动变成了车间的体力劳动而已。
当然,早早上工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暂时不太想面对这对父子之间愈发复杂的气氛……
纺织厂里,主管不见踪影,领班勉强维持着秩序。
工人们表面上好好地坐在纺织机前,手头各忙各的,但低声议论的声音远比机器的轰鸣声要嘈杂——所有人都在八卦前一天行会骚乱的细节,猜测纺织厂后续的发展。
朱诺是政府探子的消息已经传开,她能感觉到身边时不时投来各色的目光:愤恨的,是因为她打乱了大家的生产和生活;艳羡的、厌恶的,是因为她竟然为官员效力。
总之没有感激的目光,好在她并不寻求感激。
她旁边的织机空落落的:优秀员工奥尔扬今天缺席了。
朱诺还记得,前一晚最后见到奥尔扬时,她的情绪还是很稳定的。不过,考虑到她也配合调查到夜里,身体疲惫,请一天假实在不为过。
卷王朱诺在熬了大夜后依然神采奕奕地踩着织机,目光偶然飘向门外,落在了从大门急匆匆走进院子的中年人身上。
她披着黑色的斗篷,深蓝裙摆随着步伐时隐时现。她背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子,两人穿过院子便径直上了二楼办公室。
朱诺四下打量了一下厂房,穿梭在机器间的领班不见踪影,应该是被叫上去谈话了。
没过多久,午休铃响了,大伙如蒙大赦般放下活计,转移到院子里继续聊八卦。
朱诺依旧和奥尔扬的两个朋友坐在一起,分享着面包、果酱和香肠。
“我们今早去奥尔扬家看了,她挺好的,只是累了,还拜托我们跟领班请假来着。”
她们语气轻松,没问朱诺两人在行会经历了什么,可见奥尔扬确实没表现出什么创伤,朱诺略感宽慰。
她默默听着周围的聊天,多数工友并不清楚真相,在她们的口中,拉尔森只是出了点财务问题,被税务官带走突击调查,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朱诺却有些惘然——纺织厂之后会往何处去?
“朱诺,主管叫你。”旁边的人推了推她。
朱诺如梦初醒地抬起头。一个陌生男人在办公室门口的楼梯平台上,探出半边身子,挥手招呼她。
她不紧不慢地啃了几口面包,才跑上楼梯。
男人替她扶着办公室的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而朱诺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屋里的人吸引了。
“戴安娜!”
戴安娜站在窗前,背着手俯瞰厂房。听到朱诺的声音,她转过身,轻轻点头致意。看见门口的男人还在踌躇着,便冲他挥了挥手。
男人识趣地关上了门,院子里传来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
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你还好吗?”朱诺打量着她。
戴安娜依然收拾得整洁得体,说是光彩照人也不为过,只是眼角眉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被朱诺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摊了摊手,露出“被看穿”的无奈表情:“我还好,谢谢你——那些太太们都只会问‘拉尔森先生还好吗’,有好些还只是假惺惺,想看我的笑话呢。”
朱诺一屁股坐在办公桌的角上,抱着手臂,看着她,很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所以你还好吗?”
“说实话的话,我现在感觉……还不错?”戴安娜耸耸肩,竟然笑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匆匆收敛笑意,但很快又笑了出来,“那些太太们离不开丈夫,可能很难想象我对今天有多期待吧?”
朱诺松了口气。看来戴安娜的确受拉尔森的案子影响不大,面上的憔悴只是累的,并非背上。
看着戴安娜在主管走后突然满面春风,她突然想起那句“有钱有闲,老公失踪,不要太灵噢”。
“那么你今天来是为了……?”朱诺打量着戴安娜低调的黑斗篷,“总不见得是来探望我的吧。”
戴安娜晃晃脑袋,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可以是——然后顺便来接管一下丈夫的财产。要不然,该有人像秃鹫一样来抢食了。”
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些对手不过是墙角的影子,在她的光华下无所遁形。
朱诺想了想,说:“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了,是吗?”
戴安娜作为亲属,总是知道得多些——她不由得想起楼下院子里的工友,她们刚刚还在互相安慰着“拉尔森先生是个好人,应该没几天就回来了”,压根没人敢畅想失去厂主的生活。
“何止。”戴安娜又笑,接着煞有介事地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唇前,“嘘,别告诉别人噢——总之再过几天大家都会知道的。”
朱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目光投向窗外,从她的角度正好能俯瞰厂房里一排排的机器:“所以,你是新的工厂主咯?这个纺织厂以后随你姓?商会会长也会是你吗?”
“好多问题。”戴安娜冲她挑起眉头,“是的、不一定、不一定。”
“怎么,你只能继承拉尔森的财产,却得不到他的地位吗?”
这问题问得有些尖刻,但戴安娜没有流露出不悦——在瑞典,女性通常在婚后随丈夫工作,战争期间可以做丈夫代理人、代行许多权力;然而,既然戴安娜一直被拉尔森排斥在生产经营活动之外,没法在纺织厂和行会沙龙露面,她恐怕很难得到工人和行会成员的认可。
戴安娜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况且,你知道,单身、离异的妇女都不能分得男人的财产和地位。”
朱诺奇道:“那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当上新的工厂主?”
戴安娜冲她眨眨眼:“的确,单身、已婚、离异不可以,但是还有一种情况可以。”
“不是吧……”朱诺思考着,眉头和鼻子都紧皱起来,双眼努力捕捉戴安娜释放的每个非语言信息, “你要说的,和我理解的是一个意思吗?”
戴安娜没有回应,反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两人隔着半个办公室对视了几秒,仿佛带着交流电的眼神劈里啪啦地撞在一起。
朱诺投降般地举起手:“我什么都没听见。”
戴安娜冲她一点头:“你最好是。”
墙角的座钟响了,朱诺用下巴点了点门口:“你该去拉铃了。”
戴安娜在扶手椅上扭动了一下身子:“你去吧,反正你要下楼,顺手的事。”
朱诺大睁双目:“我才不,当政府鹰犬已经够讨人厌了,现在还当厂长的爪牙?我还混不混了。”
“怎么,你还准备当一辈子女工?”戴安娜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一眼,“我这里本来有一份新工作给你,但看起来,你好像不是很需要。”
朱诺瞬间来了精神:“我胡说八道的,您请说。”
“原来的主管也被抓了,你知道的吧?”
朱诺回想起那张满是痘坑的胖脸,并不感到可惜。
“猜到了。他和囤积羊毛、做假账、性骚扰的任何一环都脱不了关系,实在是活该。”她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想让你当新主管。” 戴安娜十指交叉,优雅地放在膝上,语气笃定,“领班说你织布水平一般,但我看你聪明得很。这么说吧,我还会和你在新式织布机上合作,你需要在工厂里普及新机器和新技术,具体的利润分成我们可以之后再谈。”
朱诺点点头:“好啊,之后再谈。”
“好了,我送你出去,你可以表演成刚被我骂过——如果真的有那个必要的话。”
两人正要走出办公室,戴安娜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没有动。
朱诺疑惑地抬起头。戴安娜正看着她,说:“上次和你说的沙龙,就是这周日了,记得来。”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朱诺敲敲脑袋,感到一阵头痛。
“哎,我也是突然想起来,有个忙要你帮。”
戴安娜仍扶着门把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我需要找个住处,就我一个人住,不用太大,安全就好。”
戴安娜是知道她寄宿在斯万森家的,但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斯万森知不知道”,只平静地问:“着急搬吗?”
“不算太急。”朱诺想了想,“但越快越好吧。”
斯万森已经结了她的账,奖金丰厚——在他挨自家儿子的打之前。任务也已经完成,她没有再住下去的理由了。
即使是真的要她出任市政府审计员,住在同事家里也没有道理——何况,考虑到昨晚的突发事件,她不知道斯万森这个offer是否还有效。
戴安娜没多问,只轻轻点头。在确认了朱诺没有别的话要说后,她开门出去,拉响了铜铃。
朱诺肩膀一松,垂头丧气地下楼。
铃声回荡在院子里,大伙儿纷纷回到工位上。
朱诺的表演取得了小范围的成功,不乏有人好奇地凑到她身边:“那就是拉尔森先生的夫人吗?她人怎么样?”“怎么了,她骂你了?”
她故作哀怨地叹气,一一搪塞过去。回头一看,戴安娜就站在办公室窗边,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视线甫一接触,她便轻轻一笑,身影消失在了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