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多间雷同的白色牢房中，人人走到栅栏旁，凝神看着小女孩，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了。

小女孩眼睛却死死盯着最边角上的一间，一位漂亮的白衣仙子站在那，她虽苍白着脸，却满面怒容：“孽障！再不走，我便当场死给你看。”

小女孩举着头发燃成的灯火，大滴的泪珠流下，她用小奶音哭着：“妈妈，我不想走，我只要和妈妈在一起。”

白衣仙子冷笑道：“和你爹一个熊样，早回去日夜修炼，凭你的天赋，不过百年，便可率领天福门全族前来营救，只在这里哭，有何用？”

小女孩哭得更凶：“可是，这里有那么多比天福长老们还要厉害的门派掌教，不是一样被捕获？几千年下来，前来营救的仙门，不都悉数在这里了吗？回去，就要和妈妈分开一百年，我不想啊妈妈。”

白衣仙子气极：“你能和他们那些废物比吗？人家那么废都还知道背水一战，你倒好，直接送上门来，乖乖被囚，安红燕，以后别说是我的女儿，我不配。”

其余牢房里的人中，有面容清瘦的老者，他狐疑地看着白衣仙子：“关灵灵，你女儿为什么在这里也能施仙法？她的爹爹是谁？你不会是天福门的叛徒吧，与神生的女儿？”

白衣仙子关灵灵呸道：“你才和神生女儿，你全家都是神的种。”

老者笑道：“急什么，关仙子未婚生女，也没听说孩子爹是哪位，瞧你这慌慌的样子，我倒觉得，方才的猜测是对的。”

有俊美的仙门男子便和煦地笑着：“小姑娘，出去吧，也帮我去云青山带个信，让我师父带人来救我，事成后必有重谢。”

其余人便纷纷跟着，小女孩不看他们，也不应答，只是看着关灵灵哭，手中头发已经燃到手上了，也浑然不觉。

关灵灵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蚊头小火终于熄灭，刀雀天牢又成了一个水火不浸的绝缘体，万物俱籁中，一个声音响起：“安红燕，不要伤心了，你妈妈也是为你好。”

小女孩转头，看到黄湘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正眯眼看着自己，迟疑了下，她又建议道：“为什么不试试你妈妈的想法，出去修炼百年，反正你妈妈是修仙者，一百年又不算长，再来救她。”

安红燕吸吸鼻子：“我厌恶修炼，即便回去拔苗助长百年，也是带更多的人来送死，这里就是一张蛛网，起初只是一只小虫子，慢慢地粘前来营救的小虫子，最后才到万只的。我来这里时，已经和审司大人达成协议，分担妈妈一半的刑期，这样出去的时候能保住性命，我们可以平安地过好后半生。”

黄湘问：“你妈妈知道这个计划吗？”

安红燕黯然：“她觉得我这样很窝囊，想我成为修道成就最高者，即便死了，也无愧天地。”

黄湘凝眉思索一会：“你妈妈也有她的道理，在这里你都能用上仙术，说明你资质确实异于常人，对这样一个优等生，抱有成龙心态也可以理解。”

安红燕低头，开始织毛衣：“我的异人之处，在哪里都一样，不用非正儿八经修炼，在这里，还能照顾妈妈。”

黄湘打量着她稀疏的头发，撕没了袖子的半筒短裙，猜着这个小女孩的体质可能不受神力压制，只是，一个两岁的小奶娃，这样天天薅头发烧，快秃了的头还能坚持多久？

两人沉默良久，安红燕突然抬头看着她：“我想起一个人来，明天我把他约来，你们争取试试能不能通过他出去。”

黄湘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安妹大恩大德，黄湘日后必定报答。”

安红燕老成持重地点头：“嗯，你先睡一会儿吧。”

黄湘哪里睡得着，就坐在一边给准恩公递毛线，并谦虚地请教织毛衣的手法，平纹、斜纹，暗花，结扣......

天蒙蒙亮，安红燕便把忙活了一晚上织好的毛衣烧了，然后，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小睡。

黄湘跟着她的作息，靠在白色栅栏上歪头睡过去。

忽听得高芳大骂：“狗官，果然是你的圈套。”黄湘睁眼，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嗤笑：“一屋子笨蛋在开会。”

道司大人陈青楚穿着半旧官服，抱着胳膊，随意地倚在白色栅栏上，颇有兴味的目光在安红燕和黄湘之间逡巡。

高白石站起来，斜着眼睛：“我说陈大人，心眼也太小了吧，芝麻大的官司，对手还是几个孩子，至于拿出刀雀来对付？”

陈青楚开心笑了：“游侠大人，您可真会自抬身价，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你们几个。”他指指安红燕：“我想收这个孩子做徒弟。”

黄湘站起来，挡在安红燕面前：“这个孩子是我的好朋友，她说了，要先把我们放出去，她才有兴趣和你谈谈。”

陈青楚呵呵：“你的谎言好拙劣，也行，好歹还是进步点了。不过，我无能为力，我是统司大人，权限在统司监狱，这里是我的上级审司大人负责，可能你们也知道了，他还需要二十年才能回来。”

黄湘背手：“先弄点东西给我们吃，然后，去告诉我师父，或者高大侠的朋友也行。”

陈青楚挖苦道：“我是恶官，哪能做出这么善良的事？去找你们的好朋友谢万法啊，还有他那个丫鬟青明姑娘，他们人好，都疯了还跑到长街上揭发硕鼠我，值得信赖和依靠。”

几人沉默不语。

陈青楚继续落井下石：“还要我帮着转告朱寅？我说大人物，您老人家的脸呢？长得不好也不能不要啊，换成我，钱弄丢了，被人家耍得团团转，有这么个悄悄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死掉的机会，得感恩上苍啊，还厚着脸皮躲在我家小安后面，在狗官恶人面前摇尾乞怜？啧啧啧，你们才是厚黑正学系集大成者，我让位，我服！”

高芳把一张纸扔到他身上：“闭嘴吧你！”

陈青楚就被一团雪围住，他不以为意，只看着安红燕：“小安啊，少跟笨蛋一起玩，你本来就不聪明了，再变蠢点，我都要考虑要不要收徒了。”

安红燕摇摇头：“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在这陪妈妈。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帮助一下我这个新朋友。”

陈青楚哼了声：“现在的年轻人，做事忒不地道，你们这空手套白狼的，怎么，觉得我是个愿意吃亏的人？”

安红燕也沉默了。

高芳头也不抬，继续练字。

高白石扛剑，闭着眼睛，靠在白色栅栏上，意态潇洒淡然。

万福祥闭眼吐纳呼吸，自陈青楚进来，他就没睁过眼。

在一片沉默中，牢房突然剧烈晃荡起来，幅度越来越大，房间像个大簸箕，几人像谷子一样被颠来颠去，陈青楚也没逃脱，他身上的雪球没有化完，整个人在地上滚动更远，几个颠簸过去，大雪球已经不见了踪影。

白色地板开始出现裂纹，万福祥看着地面，突然心至灵犀，他从地上跃起，持刀砍向白色栅栏，原来坚不可摧的所在，此时竟如木头般软脆，几刀下去，便被断开，高白石冲过来，把它们掰弯了：“快，从这里钻出去。”

黄湘跑到门口，回头看着静静站在那里的安红燕：“先跟我们出去，再想办法救阿姨好吗？”

安红燕摇头：“你们快走吧，发生这么大的事，审司大人怕是要提前回来了，被捉到可就不是无罪之身了。”

黄湘只得往外跑，像无头苍蝇般，在迷宫似的天牢里东撞西碰地，最后，看到一个断开的缺口，便从中间跳出去。

一个黑瘦的小丫头站在那里，高举着一把生锈的鱼叉，正要敲下，看到有人出来，怯生生地收起鱼叉，掉头就跑。

黄湘记得她曾和一个脾气不太好的老者出现在君绿酒馆，想喊她一起跑，转了一圈却没发现，被万福祥一把拽走：“别耽误了，快跑。”

四人跑到一片树林，各自找了棵树靠着，像老牛般喘着粗气，个个脸色苍白，狼狈至极。

“高叔叔，这是哪里？”黄湘看着都长成一样的大树，很惊弓之鸟地问。

“不知道，没来过这里，咱们慢慢往前走，出了林子再说。”高白石持剑，朝前扒拉着，一脸的草木皆兵。

万福祥高举猎刀，支起鼻子，小眼睛瞪得溜圆：“前方五十米处有老虎，大家跟紧我，向右转，好，前进，等等，前方三百米，有毒蛇，向右转，好，前进，等等，前方五百米，有野猪，再向右转，好，前进，等等，前方八百米，有熟悉的气味，止步，怎么又回来了？”

黄湘转头看着高芳：“让它们都睡十分钟，给咱们让个道？”

高芳绷着小方脸，在空中连划四个‘睡’字，分别推向四个方向。

万福祥支起耳朵：“真地睡着了，老虎毒蛇野猪都睡着了，咱们就朝有仙味的反方向跑就是了。”

等他们跑出树林，发现出口竟是十青山脚下，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这里，恍惚回到废神前的那一刻。

人人端庄肃穆，手持粗大的山水香，仰头，虔诚地看着天空高处。

黄湘衣服脏黑破烂，像个小乞丐，她拽着一个妇人衣角：“这又是在做什么呀姐姐？”

妇人低头，两人对视片刻，竟同时出声：“是你啊。”这位前几天废神仪式上见过的极为激进的妇人，此时神情一如既往地亢奋：“小丫头我警告你，这次可不得强出头了，你们几个为罪神敬香火差点惹来大祸，今天新神晋位，还不悄悄躲着，不怕新神老爷算旧帐吗？”

黄湘眨着眼：“那怎么办？”

妇人哼道：“你不是有钱吗？再烧两倍的香火钱给新神老爷啊，人活一口气，神争一柱香，无论人或神，不就是要个面儿吗，给面儿了，至少还能商量商量。”

黄湘呵道：“婶儿，你就烧这一根香啊？这也不怎么虔诚嘛。”

人群突然起了阵小骚动，妇人连忙伸手做了个嘘的动作：“别说话了，新神老爷来了。”

有五彩霞光从天而降，大批的鸟雀衔着香枝飞来，环绕着在十青庙上空，不断变换着各种飞行队列，组成不同的奇异符号，持续半个小时后，才鸣叫着直冲青天而去。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十青庙上空升起，慢慢增高，瞬间，便是万丈。

当看清影子面貌时，黄湘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