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木质的宅邸里,摆着一琴、一几、一席。几上小山重叠的博山炉中,火光明灭,升腾起袅袅白烟,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风穿竹叶的淅索声四散开去,氤氲了闭目沉思的男人眉目。
那是一个中年的男人,头戴三梁进贤冠,两鬓斑白,身上红黑色朝服暂未脱下,脸上虽然颇见沟壑,但是依旧无损俊美。
“国公,周晖求见。”侍女的禀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缓缓睁开眼,比常人更黑的瞳仁里散射出摄人的光,让面前下跪的青年冷汗津津。
此人正是楚国太傅、定国公宁泰,会稽宁氏的家主。
他看了看周晖,也不叫起:“你兄让你来何事?”
却说这周晖,乃是江州寻阳郡豪族。因为宁泰曾任江州刺史,纳了他们家一个女儿,就此攀上姻亲,跻身中品世家。当前周家家主周昀正是周晖的哥哥,如今在外地任上。
“家兄来信,商队看到了三公子的身影,三公子正在燕京。”周晖恭敬道。
“铮——”宁泰神色未变,但是身形猛地一动,手指划过琴弦,激起一阵杂音。
周晖赶紧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此言当真?次玉果真未死?”宁泰身影前倾,低声询问。
“千真万确。是我家商队亲眼所见。不过当时似乎有人暗中跟踪三公子,商队那边就没敢靠近,如今正在秘密探查三公子的情况。”
“这个消息是什么时候的?”
“从燕京到江州再到我这里,正好半个月。商队说计划腊月里返程,届时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救回三公子。想必这段时间,已经和三公子接触上了。”
宁泰疑惑地挑眉:“腊月?天寒地冻,为何不春日返程?”
“商队说燕国内部暗流涌动,以防万一,早日启程。不过国公放心,无论如何会将三公子平安送回。”
“好,太好了!”宁泰笑起来,让周晖起身安坐,“我记得你兄在郡丞任上也数年了?”
周晖激动起来:“正是,家兄到任已经三年了。”
“嗯,如今的江州司马,也该动一动了。”宁泰语意深长。
“谢国公!周家一定保护好三公子!”周晖又跪了下去,脸色红润,春风满面。
“事以密成,此事不要声张。”宁泰眯起眼,但是脸上肌肉明显放松了。
“国公放心,家兄都交代过了,晚辈此来也不过是看望姑母。”周晖小鸡啄米。
“周昀确实稳重。”宁泰满意地笑道,“你姑母在侧厅等待,快去看看她吧!”
待周晖出去,宁泰依旧挺直脊背,但是眉间眼梢染上淡淡的喜色。他珍爱地抚摸着面前陪伴自己四十年的古琴,眼里一片怀念。
送他琴的那位君子,已经埋骨泉下十数年了。
千里之外建康发生的事情,符旋自然毫不知情。她正在庭院里和阿荣一起堆雪人,阿义这两日身体不利落,被她留在了室内。
王如意抱着手炉,站在旁边,摩挲着熟悉的手炉,心情复杂。
昨日之事,虽也达成了目的,但过程却有些超出预料。
他原本的打算,是将自己四面树敌的现状暴露在符旋的面前,然后博得符旋的同情。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符旋的心软、护短,他最是清楚不过。然后借着手炉弄丢的借口,在宫里四处走动,探查一些信息。
但是他却射了那一箭,为自己惹来一身麻烦,将自己提前暴露在了符留面前。
冲动、鲁莽,完全不像他会做的事情。他看向笑嘻嘻与阿荣玩闹的符旋,她沐浴在暖阳下,仿佛披着金纱的女神。
可是,自己完全不后悔。
王如意默默注视着符旋,即使一身白色,也遮挡不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她是一轮太阳,明媚、热烈,是他十七年人生里都没有感受过的炽热。
他想到手炉里正在焚烧的那张纸条,上面约定了见面的地点,眼帘低垂,掩饰了满眼的杀意。
已经见到太阳的模样,如何还能回到那无边的地狱?
他要把一切阻碍都除掉。
符旋感觉自己背后一阵寒意,回头却看到沉思的王如意,他的打扮越来越有北方的样子,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一本正经。今日梳了一个高马尾,额前凌乱的碎发遮挡了表情,双手攥着手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符旋偷偷团了一个雪球,向他露出衣领的脖颈扔去。
“看招!”
王如意强迫自己停止闪躲的动作,让雪球精准掉到自己身上,然后适时发出一声“啊”声。
“在想什么呢?”符旋带着恶作剧地笑容问他。
在想如何独占你。
王如意藏起滴着毒液的蛇牙,露出窘迫的表情:“公主就喜欢戏弄人,属下想起在楚国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如此漫长的雪天。”
符旋的表情变了,她有些犹疑:“你是想家了吗?”
王如意轻轻摇头:“那里实在是没有让我留念的东西。”他说这话的时候偏过头去,目光游离于地上的银白。
“你想不想讲讲你在楚国的事情?”符旋心顿时软了下来。
王如意轻声笑了起来,摇摇头:“想来都是令人不悦的事情,说出了也污了公主的耳朵。如今我只当过去是一场梦,当下才是我的人生。”
符旋看到他故作释然背后的伤痛,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以防触碰到他的伤疤。
她转移话题:“你没发现自己掉了什么东西吗?比如一幅画之类的?”
“竟是落在公主那里去了?”王如意一惊,立刻窘迫起来,“确实是属下的画。”
符旋起了坏心思,故意道:“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你说说画的是什么?”
大约没有想到符旋会打开,王如意有些尴尬:“什么都没有画。”
“这个倒是对上了,还有一条,用来的系画是什么?”
符旋步步紧逼,王如意步步后退。
他整个人窘迫起来,一路红到了脖子,头顶上似乎有白烟冒起,讷讷半天,声如蚊讷:“是,是一个红色的发带。”
符旋拿出那根发带从他面前抖动,他眼神游离,不敢看她。
“嗯?用本公主的发带系着一幅空白的画,王如意你存何居心呀?”符旋故意用审问的语气,还不忘提醒他,“别退了,在这里站好别动。”
王如意咬了咬唇:“属下不知道公主的意思。”
“我却知道你的意思,”符旋走近,用只有他俩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对本公主有意。”
“公主,不,属下,不……”王如意顿时慌张无措,两片薄唇抖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哈哈哈,开玩笑的。”符旋拉远距离,笑了起来。
王如意松了一口气,但神色间似乎有些落寞。
符旋将他的表情收在眼里,笑得更开心了:“你的画本公主没收了,除非你再画一幅,否则别想拿回去。”
“画什么?”王如意急切开口。
“这个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再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王如意愣住了。
“伸手,难道想让我说第三遍?”
王如意乖乖伸出手。
虽然抹了药膏,但是手上的冻疮还是没有消下去,原本竹节般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肿起。
害怕唐突到他,符旋控制住想要碰触的手,轻声问道:“还痛吗?”
王如意摇摇头:“已经消下去许多,公主不必担忧。”
“我记得保母有个偏方,连续泡半个月的手便能根除冻疮,等我找人去问问。。”
“只是一点冻疮,公主不用如此在意。”王如意连忙拒绝。
“你是我的人,不经我的允许,怎么能起冻疮?”符旋故作嚣张貌,转身回去安排。
王如意搓搓手上的冻疮,又痛又痒,他却甘之如饴。
夜幕时分,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公主府后墙翻出,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拐了几道弯后,上了一辆低调的马车。
马车里的人早已等候许久,见到来人赶紧行礼:“小民皇甫延,见过三公子。”
被他称为三公子的,赫然是王如意!
他倚在车壁上,脸色冷淡:“宁玖宁次玉早已死去,定国公已经将他风光大葬,你见到的,不过是个孤魂罢了。”
他的话语像是淬了冰,冻得对方一个激灵。
“公子何必开玩笑,”皇甫延擦了擦冷汗,“那不过是国公的权宜之计,迷惑他人。国公一直相信您还活着,让我们全力寻找您的下落。”
王如意懒懒地抬眼,不予置评。
皇甫延早日听说宁玖的秉性,继续说道:“公子这些日子受苦了,商队正在疏通关系,将于腊月初一启程,届时快则月余,慢则两月,便能回到建康了。”
腊月?大雪封路的时候离开?
王如意眼里带上警惕,继续问:“现在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存在?”
“公子放心,我家家主早已吩咐过,除了小民和其他几个亲信,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这边也准备好公子在路上时的身份了。”
“你那几个亲信在哪里?”
王如意的问题有些奇怪,但皇甫延没有多想:“都在马车附近候着。”
王如意眼里闪过冷意,握紧了袖里的匕首。
“另外还有一事提醒公子,”皇甫延毫无所觉,“我放在西戎那边的探子说,西戎、北戎各部似有异动,还望这段时日里公子小心。”
“异动?”
“符留因为一意孤行推行汉化,燕国上下人心浮动,为防夜长梦多,我们决定不等开春,尽快动身。因为公子身份贵重,也为了不让燕人起疑,还需花些时日打点疏通关系,所以定在腊月初一离开。”皇甫延瞅着宁玖的脸色,小心道,“如果公子着急,我们也可以提前一些时日。”
王如意放开了袖中的匕首,他有些不好的预感,或许他日有用到皇甫延的地方。
王如意眸光沉沉:“我知道了,我如今身份敏感,如无大事还是尽量不要联系我。”
“小民自然晓得。如果三公子有何吩咐,将纸条交给厨上的阿段即可。”
“阿段可知道我的身份?”
“他不知道,他也不识字,我对他有活命之恩,公子大可放心。”
王如意点点头,离开马车,身影很快消息在夜色中。
他的身影消失,皇甫延的身体才放松下来,冷汗已经爬满了后背。
“老板,宁三公子走了?”守在马车附近的小厮走了过来。
皇甫延拿起水袋喝了一口冷水,抚着胸口,劫后余生道:“走了。老夫这辈子见了不少年轻人,却没有一个像这位宁三公子一样让人心惊的。”
“我听说这三公子原本是定国公世子?怎么前任定国公死后到了弟弟宁泰头上?听说陛下想封三公子为安远侯,也被宁泰挡了?”小厮好奇道。
皇甫延给了他一记眼刀:“贵人们的事你瞎操什么心?管好自己的耳朵,小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不就咱几个人嘛,胡言乱语两句。”属下嘟囔着,到底不再多语了。
夜色中,承恩寺,晚钟余音袅袅。
“殿下可想好了?”宝相庄严的佛像前,苍老的声音响起。
二皇子符恒与都满坐在一个老和尚面前,神情凝重地点头。
“北戎那边已经被我部煽动起来,届时殿下主动请求出兵平定,我也回西戎整备军马,等符旋大婚之日将陛下和太子一网打尽!”都满眼神凶狠,哪里还有相亲宴上笨拙的模样。
“我的承诺不变,事成之后我将允许寺庙拥有私兵。”符恒面无表情,仿佛他要杀的不是自己的亲父兄。
“阿弥陀佛。”老和尚念了一句佛号,他面目慈悲,长须长髯,“贵人如此心诚,佛祖必然庇佑。老朽明日便为陛下进言,公主大吉之日,当是腊月初一。”
大幕,已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