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时辰，宫里的中常侍万年就带着太医令来到府上。

王如意依旧是坚持不让符旋看他，青色被面覆盖全身，只露出点缎子般的乌发。

万年读过史书，瞬间便想到了先汉的李夫人，昔日李夫人至死也不肯露出自己的枯槁病容，将死亡的腐朽化作永恒的美丽，换来武帝的裴回踌躇，思若留波。

只是李夫人身为女子，担心色衰爱弛无可厚非，王如意堂堂男子，竟也这般女子作态，也难怪能让公主如此着迷。万年内心腹诽，但面上沉静似水，仿若未觉。

他觑了一眼符旋，看到符旋不解神情，暗笑一声，只可惜王郎有意，公主才低。

但他猜错了，符旋的不解，并非针对王如意藏起自己，而是出自对他这次瘾疹的怀疑。

王如意依旧坚持，除非符旋离开，否则他绝不出来。

“属下形貌丑陋，实在不想让公主看到。”声音穿过棉被，带着棉花压紧的憋闷。符旋犹豫一下，还是应了下来，想必有太医令在，他做不了假。

但是离开时，她授意阿义门上留个缝，躲在一旁偷看。

然后她看到了王如意的模样，原本光洁如玉的皮肤上，如今红肿斑驳。他的身形依旧，却披上了破烂的肉皮。

符旋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中不忍，赶紧带着阿义离开。王如意的情形想象的严重多了，难道真的是时运不济？

符旋心中的疑虑渐渐被担忧替代。

“应当是瘾疹。”太医令回禀，“但应该不是昨夜食用红枣的问题，一点枣泥不至于如此严重。如此严重，恐怕是大量接触某种发物，臣重新调整药方，公子服用三日后便应缓解。”

符旋听闻此言，打消疑虑：“不是枣的问题便好。”

她真的以为王如意为了不与她成婚，自毁容貌。

太医令摇头：“枣泥酥只有一点，不至于如此严重。除了饮食，衣物也可能会生出瘾疹，还需公主安排人仔细排查。”

符旋谢过，最后问道：“他的身上，会留疤吗？”

太医令愣了一下，回答：“只要不挠破，消下去便无碍。”

符旋让人给太医令重赏，顺便让新提拔的管事刘姑姑去找阿段，补上一笔赏钱，作为开除他的遣送费。

侍女们重新熬制了汤药，这次药里面加了安神的药材，王如意喝下便沉沉睡去。符旋知道他爱惜自己的模样，不忍心去看，让阿义安排好人照顾。

这边，符旋正与听负责婚事的公主府詹事张启汇报，却见负责照顾王如意的小厮善童跑了过来。

“什么？他的瘾疹加重了？”符旋霍然起身，吓了张启一跳。

“午后喝完药，原本睡着了，突然便开始呕吐，身上的疹子更红了！”善童焦急道。

怎会如此？符旋心急如焚，赶紧赶去。

但是王如意已经死死抓住被子不让符旋看，符旋伸手去扯：“出来，让我看看！”

“属下这幅模样，实在是不想让公主看到。”王如意就是不松手。

符旋焦急：“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腻歪，让我看看你到底怎么样了！”

王如意不语不动。

符旋缓和语气，宽慰道：“一点瘾疹，我不会被吓到的。”

王如意抓住被子的手慢慢松了下来：“公主当真要看吗？”

符旋见他松动，赶紧应下，王如意又犹豫了一会才钻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以袖掩面，但是中衣的袖子太窄，仅能遮住一点面容，即使加上头发的掩映，还是有一半模样落到符旋眼中。

昨日的芝兰玉树，如今的老树疙瘩。

原来一场瘾疹，便能令朱颜消殒，颜色不再。符旋有些难以接受王如意如今的模样，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她的目光虚落到被面上，安慰的话一时堵塞在喉间。

王如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属下的这幅模样，惊扰到公主了。”

他的楚音跑了出来，一句话说得含恨带怨，九曲十折。

符旋的心也跟着曲折起来。

她有些羞愧，自己选择王如意，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皮相吗？昨日才对他许诺要对他负责，今日怎能因他容貌不再便心生动摇？

最重要的是，仅仅是个瘾疹，只要治好便不会损伤模样。

符旋看向王如意：“你不要多心，我只是见你遭受折磨于心不忍，我这便让太医过来，你千万别挠。”

王如意乖乖点头。

太医再来，看到王如意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怎么吃了药反而严重成这样？

“大燕最顶尖的医者，连一个小小的瘾疹也治不好吗？”符旋冷哼。

太医令一身冷汗，有苦难言，连连谢罪。不过他毕竟经验丰富，开始怀疑王如意实际和药物中的某味相克。

但若是停药，他这一身红疹，大婚之日定然消不下去。

无奈，太医令只好如实禀告，带着其余太医一味味调药。

王如意低落道：“是我身子骨弱，连个药物都经受不起。只是我生病便也罢了，万一误了公主的事情可如何是好？”

“你不必忧心，安心养病。只要太医找出你相克的药材，立马就会好。”

王如意先是应下，但又忧虑起来：“我如今仪容不佳，只怕给公主丢人。”

想到江左权贵流行敷粉熏香，王如意在府上也会日日使用防裂的口脂和手油，符旋自认理解了他的难过顾虑：“你的模样，江北有谁能比得过？不必胡思乱想。”

王如意仍在自怨自艾：“我不过蒲草之姿。”

符旋想到河畔郁郁葱葱的绿色，坚韧的叶片努力向上生长，让人看到便心生喜悦：“蒲草亦是倾国色。你若实在不愿露脸，我便与太子他们说，免了你的礼节。”

符旋怕他又担忧别的，补充道：“我们的婚礼，不讲什么礼法制度，路上看到美人，抢来睡上一晚也能成就婚姻，你不必担心。”

绕是王如意，也没听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婚礼”，眼神里露出错愕。

符旋看他怔住的模样，起了戏弄之心：“你若想要，我们也未可以试试这种。”

王如意钻进了被子。

此后三日，王如意的瘾疹时好时坏，迟迟没有消下去。因为瘙痒，他寝食难安，并且为了不挠破自己的皮肤，让人绑上了自己的双手。

怕他多想，符旋没有在他面前提到婚事。但她不允许王如意再躲起来，抓住他的手把他的好好看了一遍。

王如意虽然不再挣扎，但总是闭上眼睛，不敢直视符旋的目光。不知是羞惭于符旋的逾矩，还是想到她口中所说的“抢婚”。

宫里知道情况后，又派了几次人前来探看，符旋也数次入宫，双方拉扯下，符留还是选择尊重符旋的意见，婚事简办，地点选在了公主府。

不过他同意简办的原因，除了符旋的请求，还有考虑与北戎的战事，当前不宜不操大办。

但是从程序上简省，物质上便要进行补偿。一时之间，宫里赏赐之人首尾相接，四海珍宝，源源不断流进公主府里。

王如意的名字，也从公主府的一隅，传入无数人的耳中。

皇甫延看向角落里瘦高身影：“三公子当真是这样跟你说的？”

被问话的正是因为误上枣泥酥而被符旋赶出府的阿段，他使劲点头：“三公子说公主府已经怀疑上我，所以借枣泥的由头让我顺利脱身。又说公主为人敏锐，让我过上几日再联系您。果如公子所说，公主府上这几日还来人给了我一笔赏赐，给我介绍了其他几家门路。”

皇甫延皱眉：“三公子这人真是……府里的钉子就你能近距离接触他，如今你一出来，音信断绝，该如何联系上他？这大婚马上就要开始，三公子一旦抛头露面，假身份很快便会被人戳破！”

还有一层顾虑皇甫延没说，宁家周围尽是虎视眈眈之人，若是宁三公子当了敌国驸马一事暴露众人面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口诛笔伐还是次要，只怕会被他人做文章，牵连家族。这个跟着皇帝长大的宁玖，到底想要做什么？总不能他恨宁家恨到要玉石俱焚？

皇甫延只恨自己光想着搭上宁家的线，没看透其中的错综复杂，父母暴毙，长兄除名，爵位被夺，这宁三公子与如今的宁家，其实隔着血海深仇！

只是燕京离建康太过遥远，宁泰还不一定收到宁玖要成为驸马的消息。

阿段自然不知道皇甫延的心急如焚，自顾自道：“此事不必担心。三公子说他素来与蝉蜕相克，治疗瘾疹的药材里面又必然含有蝉蜕，服用药物只会加重病情。公主不过是恋慕他的皮相，等见他满脸疙瘩，轻则推迟婚礼，重则取消婚约。即使婚礼按时进行，公主也会因为他有碍观瞻而不让他露脸。”

阿段还是习惯性用公主称呼符旋。

“瘾疹有这么厉害？”皇甫延疑惑。

阿段跟他描述了一下王如意的情况。

“这……三公子对自己未免也太狠心。”皇甫延对这项任务更多了几分后悔，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三公子可说之后该如何联系？”

“三公子说东家且先准备着，待时机合适，自然会主动联系。另外最近他被公主府上的人盯得紧，东家先别找人与他接触了。”

“也罢也罢！”皇甫延无法，只能依言行事，“你也赶紧回去吧，别让别人起了疑心。”

皇甫延想到马上要成为皇家东床的宁玖，又想到西边战事的风声，看着夜色苍茫下的燕京城，转身去催促手下把物资再多准备些。

他二十六年的行商经验在风中低语，有什么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