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售会上，不算大的场地挤满了人，其中多以年轻女性居多，每人手里都抱着本画集，和门口海报上的是同一本，封面写着《神界》。

长队的最前面，一位女孩正忸怩着上半身，被后面的人催得急了，才吞吐出几个字：“木南太太，我会继续支持你的。”说罢将手里的书端端正正放到桌前，体贴地帮桌后的女人翻到第一页。

女人带着口罩，只能从弯起的眉眼看出笑意，她说了声感谢，低头时黑色的长发散下来，如水墨般倾倒在大半边书面上，她抬手拢到耳后，洋洋洒洒签下两个字。

要签名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苏楠不记得那些人的长相，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她只是维持着微笑，机械性地签完一本又一本。

等到排在面前的人终于一个不剩，苏楠这才摘下口罩，双手扶着后腰，慢慢站起来。胯骨处的口袋凸出来一小块，是开场前摘下来的弹簧头绳，此刻硌的她不舒服，便取出来随意扎了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木南老师，一起去吃饭吗？”出版商的工作人员收拾好东西，往苏楠走来。

“谢谢，家里还有人等着，就不一起了。”苏楠将桌上的工作牌交给来人遗憾道。

拿好包后她朝身边看向自己的人点了点头，戴上墨镜自顾自往出口走去。

手机上打车很方便，一分钟不到，就有司机接了她的单。

九月底，天气依旧闷热，苏楠打开半边车窗，注视着外面匆匆而过的风景，城市里没有一声鸟叫，唯有一辆接一辆，汽车疾驰过的风声还算悦耳。

包里手机发出震动声，社交软件上，她发出去的签售会现场照收获了大批粉丝的点赞和评论。

苏楠匆匆翻看了一眼评论区，有些恶意的差评，她早就可以做到视若无睹。几条没清理的私信，亮着红点，不用打开她也知道，无外乎是粉丝的鼓励，但她从不回复，她感恩有人喜欢她的作品，但不想和粉丝做朋友。

其中一条倒是与以往不同，没打开聊天界面时，只能看到开头几个字。

“您好，我是姜阳，是夏天动漫工作室的合......”

苏楠没有立刻点开消息，而是点击那人的头像，直奔主页。

动态很少，基本都是关于工作的。

最早的那条，是一张照片，发布于去年九月份。根据文字介绍，是工作室成立的日子。

她点开照片，四个人并排站在一起，三男一女。最右侧的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带着些随意与洒脱，像她印象里的某个人。

风从敞开的窗户处跑进来，撩起她耳边凌乱的碎发，红彤彤的，发烫的耳尖被吹的很舒服。

苏楠的指尖莫名有些发颤，她放大照片，看清那人的样子后一个哆嗦，手机直直掉在了大腿上。

男人前额被微微分开的刘海挡住大半，双眉舒展，藏了半截在发梢里，他微眯着双眸，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同样轻抿，叫人看不出喜色。

九年不见，他更高了，头发也长了。

长时间没有触动，手机屏幕暗了下去，然而苏楠却不为所动，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一时怔住了。

“叮！”屏幕再次亮起，新提示带来的震动唤醒了苏楠，她这才想起消息还没看。

“您好，我是姜阳，是夏天动漫工作室的合伙人之一。关于您的作品《神界》，我方认为非常符合我们工作室的理念，想以此做出一部动漫，特向您咨询是否有意向我方出售版权。下面是我的联系方式，欢迎您的来电。”

苏楠看完消息，才点开下面那张名片，上面标注了地址和号码。她没有立刻给予回复，只是把号码存了下来，看着那个标注的地址，再次发起了呆。

B市和她之间，是四小时的高铁。

姜阳和她之间，却是难以形容的距离。

目的地到达，苏楠默默拉开车门往老小区里走。

五层小楼，没有电梯，苏楠只能走楼梯上去。旧楼道里一片昏暗，鞋跟与台阶碰撞时发出回声，声控灯“滋”的一声，照出一小片光亮，愈加显得寂静。她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踩上三楼。

房门打开后，从门缝处突然钻出来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苏楠早有防备，眼疾手快，将它一把捉住。

她撒谎了，没有人在家里等她，除了一只猫。

“每次都这招，要想逃跑，你只能想想新主意喽。”苏楠托着猫，将小半张脸埋进猫的脖颈里，关门后踢掉脚上的恨天高，一并脱去她在外的伪装，“南南自己玩，姐姐洗澡去了。”

退去铅华，她露出自己本来的面貌，素净的脸蛋上，几颗水滴正往下流淌，看上去好似月光般清冷柔和。南南正在盘她已经掉在地上的墨镜，苏楠看了一眼，并不在意，擦着头发整个人陷进沙发的角落里。

那条私信，她不知该如何回复。

南南闻到熟悉的味道，主动跳了上来，在苏楠的脚边蹭来蹭去，见铲屎官迟迟不来抱自己，它又主动踩上她的胸口，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在她的两侧颈边留下自己的味道。

苏楠是在喵喵声中醒过来的，她竟不知自己何时就眯上了眼。

风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将桌上的书掀起一页又一页，阳光铺满半边书桌，一直沿顺到地板上，“哗哗”书声下，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岁月静好。

苏楠望着出了神，好一会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的。”她想，“就这么着吧。”

她拿起手机，打开那条私信，咬着下唇，开始按动键盘。

“您好，非常感谢对我的认可，但是目前我并没有合作的想法，希望你们能寻找到更合适的作品。”发送出去后，她把手机关机丢到另一个沙发上，抱着蜷起来的双腿，靠在后面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梧桐枝叶张牙舞爪，直往她心里抓挠。苏楠看着，想着，眼神逐渐呆滞起来。

南南长久没有得到回应，怨恨地抓在她的脚背上，尖锐的触感。虽然油皮没破，但苏楠眼眶却突然酸胀起来，她猛地趴下，伸长手臂去摸那个刚被自己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扔远的手机。

开机后苏楠立马打开刚才的社交软件，姜阳没有回复，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重重吐出一口气，喜不自胜：“还好，一切都还赶的上。”

她撤回之前的回复，重新组织了语言：“您好，请问可以面谈吗？”

傍晚，彩霞给天空裹上新妆，也给她带来喜讯。

苏楠抱着南南在地上旋转，拖鞋被她晾在了一边，沙发上，亮起的手机正显示着一条信息，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南南，我们搬家吧！姐姐要去见见一个老朋友了。”苏楠激动的声音都有点飘，然而冰凉的，还没有干的长发溜进她的衣领里，贴在后背上，很快就冷却了她正热烈兴奋的心情，“不过他会想看见我吗？毕竟当年我......”

苏楠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然后她跑进卧室把行李箱拉了出来，快速往里扔进了几套衣物和生活必需品。

一而再，再而衰，她要赶紧走，不然她害怕自己会退却。

B市。

空旷的郊区，除了过路的车，一栋两层的，正立方体的建筑楼，给这里增添着为数不多的人气。

它门朝东，正对着大马路，是从一面独立建起来的围墙上，挖出的一块，不大不小的招牌，竖着钉在墙边，写着夏天动漫工作室。此刻正值下班时间，有人陆续从里面出来。

在二楼，四个年轻人坐在会议室里，正分析着投影在幕布上的数据。

“《神界》的销售额在八月份遥遥领先其他插画作品，就数据而言，如果我们以此改编，相当于已经做好了一波宣传。”

“但它的受众群体......多以年轻女性为主。而我们的作品是面向所有人，不知道其余人会不会买账。”

“据我所知，这位插画师是个新人，但粉丝数量却达到了三百多万，由此可见，才华是得到大众认可的。”

“......”

客观的，主观的，三人都提出自己的看法。

而会议桌边另外一个身着简约的男人却始终保持着沉默。他前倾着上半身，半敞开，有些微微发白的牛仔衬衫被他随意塞进黑色休闲西装裤内，映衬出格外明显的宽肩窄腰。

幕布上的数据他早已分析过多次，因而此刻只是交叉着十指，抵在下巴处，若有所思的静静听着，与其余三人一对比，看上去显得尤其稳重沉着。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迟迟得不出个结论，眼看就要越吵越烈，姜阳这才分开双手，用食指与中指关节敲响桌面，木质桌子发出的沉闷“咚咚”声，瞬间让气氛安静了下来。

“一部动漫，除了角色，吸引观众的还有一大要素——剧情。只要我们的故事足够精彩，我想群体问题可以得到解决。”姜阳的声音富有磁性，让人想起冬天踩在厚厚的雪上的感觉。

另外三人互相看了看彼此，将质疑暂时收回心中。

“OK，既然咱姜导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放手大干一场吧！”戴眼镜的男人把投影仪关掉，走过来勾上姜阳的脖子。作为同系学长，在这位学弟面前，他一向不拘小节。

“喝酒去。”徐鸣朋作势就要把他从椅上拽起。

没办法，另外两人要么约会，要么在约会的路上，只有他俩儿，孤寡且自由。

姜阳单手撑住徐鸣朋的脸，上半身尽可能的往后靠，此刻眉头因为嫌弃紧紧蹙在一处：“没空，回家喂猫。”

他不讲一丝交情扒下徐鸣朋的胳膊，收拾好东西后直接背过身下楼。出了工作室的大门，姜阳回头看了眼这栋二层建筑，眼神里的光参杂着说不清的情绪，像是埋着一股浓浓的遗憾。

自大学毕业后，他将四年的工资和父母资助买房的钱大多都投给了工作室，只能选个不算特别偏僻的外环临时租个房子，但好在离上班的地方不是特别远。少年不在乎吃穿，追梦的心，难以用金钱衡量。

等车开上大道，姜阳从后视镜看了眼路边的侧柏，虽然在风下晃晃荡荡，但不会倒下。

近半个小时后，车驶进地下车库，他乘了电梯直达九层，酒店式的复式公寓，一层住了十几户人。

开门时有个女人从旁边出来，浓妆，靓衣，很是年轻漂亮。女人手上拎着袋垃圾，看见他甜甜地叫了声“哥”，姜阳点了下头，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开门进屋。

女人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冷淡，耸了下肩膀往电梯走去。

姜阳把双肩包挂在门后，换上拖鞋，进屋先看猫碗。碗里已经空了，他心下一松，放轻脚步踩着木质楼梯上二楼卧室，果然看见被子正中间卧着一只绒球，正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盯着他。

苏苏是姜阳大学毕业时从学校带出来的幼崽，他那时深知自己能力有限，无奈小猫实在可怜，学校的表白墙发布了一个多星期都没人领养，他只好不管不顾揽下。

至于名字......

苏苏很粘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朝姜阳走来，等厚重的掌心轻抚在它的背上，它才发出第一道声音，黏腻腻的，似乎能融化一切。

姜阳抱着它挪到床头，看清了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里面裱着一张他高一军训时的合照。他手上动作轻柔，连带着眼神也缱绻非常，好一会后，他伸出手，指尖轻点上那个站在他前面，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女生。

“苏楠......”姜阳轻声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