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李持盈不是不知道他的执念,也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他神情怔忪是因为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早。
也这么晚。
瞥见徒弟自惭的神色,他有点想摸徒弟的头,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李持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手指勾了勾他的手心,李持盈笑道:“这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人生一世,不管是修心还是习武,我们剑阁都讲道心澄澈,既然这件事是你的执念,那你就去做。”
“再说,跟我在一起让你心里负担这么大,要不我们先暂时分开?”
“别想。”李长生制止他这个危险的念头。
李持盈莞尔。
梁州虽然归治朝廷不久,但苏秀玉的治理能力显然不错,虽然不比临安等地繁华,但城中百姓过的也算和乐。
雪还没停,街道两边清扫出来的走道又覆上了白雪。
让过正在扫雪的老太太,李长生好奇问:“您说道心澄澈,师父您有过道心不澄澈的时候吗?”
想想这人万事不萦于心的行事作风,真的会有道心不清的时候吗?
“恐怕是有的。”李持盈说。
“哦?”李长生表示愿闻其详。
李持盈回首自己过去,认真的想了想,“我生平有过两次道心不清的时候。”
李长生有些惊讶,这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您这样……”
他有点找不到能准确形容他师父的词语。
李持盈挑眉:“我这样?”
“你这样……道心澄澈的人也会有道心不澄澈的时候吗?”
李持盈被他这神奇的形容笑到了,笑意盈盈地瞅着他:“原来为师在你心里是这样这样的一个人吗?”
李长生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轻咳一声,“我有个天下第一的师父这不是人所共识吗?”
“武功天下第一或许有吧,但论道心大约还是不值一提。”李持盈暗自摇头笑道。
“怎么可能?”李长生不信。
“我的道心大约就像这天上飘落的雪一样,”李持盈伸出手,不一会儿掌心就落了点点白雪,“看似纯净而清透,其实泥沙俱下,哪里能时时刻刻都始终如一?”
李长生低头去看他手中的雪,和天上的雪,和地上的雪并无二致。
李持盈亦看向手中雪,说:“第一次道心不明是在我少年时,当时我比你现在还要小几岁,上一代阁主刚刚仙去,我剑法初成,却道心未明,不知自己在修些什么。”
看着眼前人,他试着想了想年少时的李持盈是如何模样。
未果。
但他知道,总归是很好的样子。
“那你是如何解决的?”他问。
“闭关仨月。”
“找到了?”
李持盈摇头笑道:“未见寸功。”
李长生不能想象,李持盈在武学上的天赋是他平生仅见,对武功秘籍,旁门左道,甚至邪修杂修都有涉猎。
李持盈撒掉手中雪,继续说道:“于是我就下山云游去了,当时天下安定,物阜民丰,比现在要好上许多。云游至洛阳时,还偶遇了白龙鱼服的世宗皇帝。”
说到此处,他笑着看了李长生一眼。
李长生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周朝的世系表,默默地回看他师父。
“。”
李持盈凑近他,在他耳边威胁道:“现在你知道为师的年纪了,不许往外说。”
“你还在意这个?”
“老而不死是为贼,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并不是件好事。”
“……”学贯经史子集的李长生,“圣人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但对我来说是这个意思。”李长生听他这样说道。
他感到些许疑惑,因为他不觉得李持盈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又问为什么。
“这个故事就留到以后再说吧。”李持盈笑着说:“你不是想要知道关于我寻找道心的事吗?”
李长生点头。
李持盈便继续道:“世宗皇帝是个立志改革、锐意进取的人,他在位那些年裁撤冗官、废除世家荫客制度,改占田为均田,因此得罪了很大一部分人。”
李长生对自家的历史一清二楚,他亦道:“确实如此,当年世宗皇帝推行变法时遭到了绝大多数世家反对,连章穆太后都公开斥责说这是动摇国本之举。”
但从后世来看,世宗皇帝此举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周朝的国祚,如果没有世宗皇帝的变法,很有可能就不会有明宗时的元平盛世。
“世宗皇帝当时正遭遇一场刺杀,我路过就顺手救了他一命,本是举手之劳,但世宗皇帝却一定要表达感谢,并邀我一同前去长安。”
李持盈回想当时情形,“我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感兴趣,说明了此行下山的原因,便要告辞。世宗皇帝就叫住我,说他知道如何去寻找道心。”
李长生感到很不可思议,完全没想到他师父和世宗皇帝还有这番机遇。
“然后呢?世宗皇帝如何会知道怎样去寻找道心?”他问。
“我当时完全没想到这种问题,”李持盈抬头看天上飘落的雪,轻轻笑道:“可见还是被你们周家人忽悠了。”
“可见师父你和我们周家有缘。”李长生说。
李持盈点头附和:“也是,为师平生就跟你们周家缘分最深。”
“被你们周家人忽悠之后,我就跟着他一路到了长安。路上又遇到了几次刺杀,别的不说,我这孤山剑法用的是一次比一次娴熟。”李持盈拔出背后的扶摇剑,给他看:“这就是当年我用的那把剑。”
李长生拿过来抚摸了一下,果然锋利异常,是一种锐利到极致的一把剑,不是现在李持盈喜欢的那种。
他想了下当年用这把剑的李持盈是何等意气风发,是天下之大舍我其谁?亦或者是天下之大我心只此剑?
岁月惊心如许,现在李持盈的本命剑已换成剑阁阁主方能持有的不器剑,大道不器,君子不器。
曾经的锐利锋芒如今尽敛,最后被时间磨成温润如玉的气质。
李长生将剑还给他,李持盈合剑回鞘。
他继续未完的话语:“期间我也问过世宗皇帝如何寻找道心,但都被他敷衍过去了,只让我一路随行。平时没事的时候,便跟我说一些朝廷官员间的盘根错节,以及朝廷、地方施政方面的弊端和后果。间或说一说他变法的内容和推行的困难。”
现在想来,世宗皇帝真是一个喜欢碎碎念的老头儿。
从洛阳到长安,一行人马走了半个月,他也被迫听老头儿碎碎念了半个月。
李持盈又道:“其实我对朝廷制度还有变法新政一窍不通,他和我说的这些我也半懂不懂。”
不过世宗皇帝是个很和蔼可亲的老头儿,李持盈当时压根不懂如何拒绝他,就算听得脑袋大也只能认命听着。
“就这样我跟着世宗皇帝到了长安,又看他雷厉风行六亲不认地一番整顿肃清,杀的杀贬的贬,和他平时和蔼可亲的性格很不一样。”李持盈:“我就问他为何如此?难道只因为他们刺杀皇帝吗?”
这种大逆之言,换作别人或者换作别的皇帝,早就拖出宫门斩首了。
但李持盈毕竟是李持盈,世宗皇帝毕竟是世宗皇帝。
“世宗皇帝就说,并非如此,杀他们不是因为他们行刺,而是因为他们代表的是世家大族的立场和利益,代表的是贵族外戚的立场和利益。天下的财产和土地是有定数的,他们多一分,平民百姓便少一分。所以,为了百姓有一方立足之地,为了能让天下百姓能生存下去,也为了让周朝统治能更长久的传承下去,他就必须要如此做。”
李持盈至今还记得当年那个老头儿说这段话时是怎样的坚定。
那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和毅力。
老头儿虽不修道,也不习武,但李持盈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叫“信念”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支撑着他即使年过半百不惜大义灭亲也要坚持推行变法新政。
这种称之为信念的东西,就是他要寻找的道心。
李持盈也反躬自问。
他这一生为何执剑,又为何练剑?
练剑十几载,孤山剑法已经初成,但他有了这无双剑法又该去做什么?
他可以为之倾尽一生的信念又是什么?
“我从世宗皇帝身上看到了道心的影子,世宗皇帝跟我说,不求诸人,反求诸己,道心要向内寻求。”
说到这,李持盈看着李长生笑问:“我是个孤儿,是被前代阁主捡回剑阁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李长生点头,小时候李持盈跟他说过。
“于是我辞别了世宗皇帝,继续云游天下,看遍士绅官吏、贩夫走卒,最终求得道心,回到剑阁。”
“我道名为红尘道,生于红尘,长于红尘,也于红尘之中证得道心。”
阅尽红尘繁华、人间百态,归来此心澄澈如初。
“但我的道心并不总是如此清明。”李持盈踩着地上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突然说道。
李长生点头,“你刚才说,你有过两次道心不澄澈的时候。第二次是因为什么?”
李持盈眨眨眼,问:“你想知道?”
“你不想说就不说。”李长生看他:“我还能拿你怎么样吗?”
李持盈闻言就笑:“没有什么不想说的。当然也可以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毕竟长生你也不算外人了,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