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却像着了魔,大声说:“我这就去求老太太!把紫菱洲的匾额换成‘慈航普渡’,孙家来人,就说二姐姐出家了……”他话还没说完,王夫人发怒,扬手一挥,腕上的翡翠镯撞到汝窑茶盏,“咔嚓”一声,镯子裂成两半,碎片掉在地上。
“作死的孽障!”王夫人气得发抖,骂道:“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你父亲知道了还得了……”这时,周瑞家的慌慌张张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太太,快去看看,孙家接亲的车马堵在宁荣街口,还抬着顶青布小轿来!”
宝玉一听,心中怒火和悲意交加,再也按捺不住,夺门而出。他双颊发烫,发丝在风中乱舞,额上汗珠滚落,滴在衣襟上。
跑到沁芳闸边,宝玉停下脚步。他双手撑膝,大口喘气,抬眼望去,闸下水面漂着几片残败荷叶,在水波里起伏,像命运坎坷的迎春。荷叶边缘枯黄卷曲,叶片有残破的洞,在残阳下显得凄凉。
忽然,微风拂过,传来假山后隐隐约约的吟哦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谁迟……”这声音透着哀愁孤寂。
宝玉循声转头,看见黛玉站在溪边。她穿着月白绫衫,手中捧着个绢人,绢人穿着葱绿绫裙,胸前绣着“五千两”字样。
宝玉还没来得及问,黛玉就抬手把绢人扔进溪水里。绢人在水面停了一下,就被水流卷走,只留下几缕丝线缠在芦苇间。
宝玉满心疑惑,快步绕过假山来到黛玉身旁。黛玉眼中有未干的泪痕,看着楚楚可怜。
“林妹妹,你这是……”宝玉轻声问,“这绢人为啥绣着‘五千两’,和二姐姐的事有关吗?”
黛玉叹口气,望着宝玉说:“二哥哥,这‘五千两’就是孙绍祖欺辱二姐姐的由头,他仗着这银子,把咱们贾家女儿当玩物。我恨自己没办法,只能做个绢人扔到溪里,为二姐姐出出气。”
宝玉听了,心中刺痛,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都怪我没用,保护不了二姐姐。林妹妹,你放心,我不会让孙绍祖再猖狂下去。”
黛玉摇头,抬手擦泪说:“二哥哥,别自责。这世间的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孙家势大,咱们贾家不能轻举妄动。”
宝玉咬牙说:“难道就看着二姐姐受苦,孙绍祖逍遥法外?我不甘心!”
黛玉看着宝玉,轻声说:“二哥哥,这事得从长计议。先探探孙绍祖的底细,看他有啥把柄。”
宝玉点头,眼中有了希望:“林妹妹说得对。我就不信他孙绍祖能一直嚣张。”
这时,阴风吹过,沁芳闸边芦苇沙沙作响。天色更暗,残阳余晖消失,夜幕降临,把贾府笼罩在黑暗中。宝玉和黛玉并肩站着,望着渐渐隐没在黑暗里的沁芳溪,默默无言。
且说迎春离去之后,邢夫人仿若将此事抛诸脑后。王夫人对迎春的离去伤感不已,独自在房内幽幽叹息许久。这时,宝玉进来向王夫人请安。他一眼瞧见王夫人脸上有泪痕,心下一惊,不敢贸然坐下,只静静站在一旁。王夫人唤他坐下,宝玉才小心翼翼地挨上炕,在王夫人身旁坐了。
王夫人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一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便问:“你这又是为何这般呆愣着?”
宝玉忙回道:“没啥特别的。只是昨日听闻二姐姐的境遇,我心里实在难受。虽说我不敢告诉老太太,可这两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咱们这门第出身的姑娘,怎么能受这般委屈?况且二姐姐本就懦弱,向来不与人争执,偏生遇着没良心的混账东西,一点都不知怜恤女子的苦处!”说完,眼眶里泪水直打转。
王夫人长叹一声,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样呢?”
宝玉急道:“我昨夜倒是想出个主意:咱们跟老太太说明实情,把二姐姐接回府里,还让她住紫菱洲,咱们姐妹兄弟照旧一处吃饭、一处玩乐,也好让她免受孙家那些腌臜气。孙家来接人,咱们就不放。便是他们来接一百回,咱们也留她一百回。就说是老太太的意思。——这样岂不是好?”
王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嗔怪道:“你这孩子,又犯傻了!净胡说些什么?女孩子家长大了,终究要嫁人。既已嫁入别家,娘家哪能事事顾全?也只能看她自身的造化,遇着好人家便罢,遇着不好的,也是无可奈何。难道你没听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哪能个个都像你大姐姐那般做了娘娘?况且你二姐姐还是新妇,孙姑爷年轻气盛,各自有脾性习惯,新婚难免有些龃龉。过些年,彼此了解了脾性,再生养了孩子,自然就好了。你千万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这事,便是我知道了,也不会依你。还不快去做自己的事儿,别在这儿胡言乱语了。”
宝玉听了王夫人这番话,心里虽满是不甘,却也不敢多言。在屋内闷坐一会儿,只觉浑身不自在,满心烦闷无处发泄,便无精打采地起身,拖着步子离开了房间。他只觉一肚子闷气,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园子里,朝着潇湘馆的方向去了。
刚进潇湘馆,压抑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黛玉刚梳洗好,正对着镜子整理鬓发,手里还握着玉梳,冷不防见宝玉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忙放下梳子,快步走到宝玉身边,满脸忧色地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是谁惹你生气了?”连问几遍,宝玉只是低头伏在桌子上,肩膀颤抖,哭得说不出话。
黛玉越发担忧,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宝玉,过了好一会儿,又轻声问:“到底是旁人让你受了委屈,还是我哪里得罪了你?”宝玉使劲摇头,带着哭腔回道:“都不是,都不是!”
黛玉愈发困惑,皱眉继续问:“既然这样,你为何这般伤心?”宝玉长叹一口气,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说:“我觉得,我们大家倒不如早早离开这世界为好,活着太无趣了!”
黛玉听了这话,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愕,忍不住嗔怪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话?莫不是真的魔怔了?”
宝玉又摇头叹道:“我哪是魔怔了。我跟你说,你听了只怕也心伤。前儿二姐姐回来时,那般憔悴,哭诉的话,你也都看到听到了。我就想,人为何到了年纪一定要嫁人?嫁了人,就要受这诸多苦楚!还记得起初咱们起了海棠社,众人一处吟诗作对,多热闹有趣。可如今呢,宝姐姐出了大观园,琴妹妹也嫁人了,连香菱也没了。二姐姐又为人妇,这几个知心的姐妹都各自散去,园子也冷清了。我原想去求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不想太太不但不答应,还说我尽说痴话。我便不敢再言语。这才几日,你瞧,园子里的景致大不如前。再过些年,真不知成什么样儿了。所以,越想越觉得心里悲戚。”
黛玉听了这番话,神色一黯。她低下头,默默思量,随后退到炕沿上,默默叹了口气,背转身子,面向炕里躺下了。
黛玉见宝玉如此,心中也泛起酸涩。她轻咬朱唇,沉吟片刻,说:“宝二爷,你也别这般伤怀了。这世间之事,本就难测,二姐姐的遭遇固然痛心,可咱们身处这侯门公府,又有几人能真正顺遂?你看这园子里花开花落,本就是无常之态。当初姐妹们一处吟诗作画、玩笑嬉闹的日子,虽回不去了,可那些过往总归是好的。”
黛玉顿了顿,用帕子擦去眼角泪花,又道:“我何尝不怀念往昔?只是岁月如流,众人各有各的命数。你如今想着要二姐姐回来,心意虽好,可太太说的也有道理。咱们能做的,也许是在这有限光阴里,珍惜彼此情谊。你若总是这般消沉,叫地下的姐妹们知道了,岂不是更伤心?”
说着,黛玉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心地纯善,重情重义,可有些事儿,并非咱们想改就能改的。二姐姐的事,也只能看她的造化了。咱们且顾好自己,别被这悲伤拖垮了身子。”
黛玉这番话,虽没完全驱散宝玉心头的阴霾,却也让他在苦楚中得了些抚慰。二人相对默默,只有叹息声,都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念中,又为未来的命运担忧。
这时,紫鹃端着茶盏走进屋内。一眼看见黛玉与宝玉相对无言、神色黯然,心下暗自纳罕。正琢磨着,袭人恰好走进来。
袭人一进屋,目光就落在宝玉身上,面露讶异之色,开口问道:“二爷,您怎么在这儿呢?老太太那边正派人唤您呢。我一猜就知道,二爷定是在这儿。”
黛玉听到袭人的声音,缓缓转身,见袭人站在门口。此时黛玉双眼哭得红肿,宝玉看着黛玉这般模样,心中怜惜。他走到黛玉身边,轻声说:“妹妹,我方才那些话,都是糊涂话,你别再伤怀了。你若心里还念着我,就务必好生将养身子。你先歇着,老太太那边叫我,我去去就回。”说完,宝玉转身向外走去。
袭人见这般情景,走到黛玉身边,低声问:“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又为何事起了争执?”黛玉微微点头,轻声回道:“他不过是为他二姐姐的事伤心罢了,我这眼睛只是有些发痒,揉了揉,没啥别的缘故。”
袭人听了,知道这二人之间的情状微妙,不好多言,便默默站在一旁,眼神里透着关切,只盼着他们能早日解开心结。
且说宝玉回到怡红院,刚踏入屋子,袭人就从里间迎出来,笑着问:“二爷回来了?”秋纹在一旁应和:“二爷早来了,方才在林姑娘那儿耽搁了会儿。”宝玉一边解衣裳盘扣,一边随口问:“今日可有什么事儿?”
袭人微微皱眉,脸上露出忧色,说:“事儿倒没有。只是方才太太差鸳鸯姐姐来吩咐,说老爷发狠要你好生念书,还说若有丫鬟再同你玩笑嬉闹,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儿办。我想着服侍你一场,临了却得了这些话,真是没甚趣味。”说完,眼眶都红了,满脸委屈无奈。
宝玉见了,心里一紧,忙上前拉着袭人的手,温言劝慰:“好姐姐,你放心。我往后定好生念书,不让太太说你们半句。我今晚就看书,明日师父还要叫我讲书呢。这会子我若要使唤人,还有麝月、秋纹,你去歇着吧。”袭人看着宝玉,眼里还有几分担忧,轻声说:“你若真肯用心念书,我们服侍着也欢喜。就怕你嘴上说说,哄我呢。”
宝玉急得摆手,赌咒发誓:“好姐姐,我若哄你,就变癞头鼋去。我是真心要改了,往后不让老爷生气,也不让你们受牵连。”秋纹在旁说:“袭人姐姐,二爷都这么说了,想必是真下了决心,你放宽心。”袭人叹口气,说:“但愿如此。二爷也知道,我们做丫鬟的,全靠主子,若有差错,可怎么好。”宝玉又说:“姐姐放心,我明白。往后我在老爷面前挣些脸面,让姐姐们跟着我过安稳日子。”袭人这才点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说:“那二爷可要说到做到,我们也能安心些。”宝玉连连答应,扶着袭人在榻上坐下,又亲自倒了杯茶给她,众人这才稍稍安心。
宝玉不敢耽搁,赶紧吃了晚饭,就叫人掌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四书”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在科举里很重要。尤其《论语》,有先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精要,历代科举都很看重,好多策论题目都从这书里来,义理阐释是衡量学子才学的重要标准,在科场举足轻重。
可望着满篇文字,宝玉一时犯了难,不知从哪儿看起。随意翻开一本,粗看字句好像能懂些,可细琢磨又觉得不明白。他一会儿看看小注,一会儿瞧瞧讲章,那些字词释义、章句解析在眼前晃,却没法融会贯通。
这么折腾着,不知不觉外面梆子敲了。宝玉心里想:“我平日里觉得诗词容易,可这四书学问严谨,我在这上头却没头脑,摸不着门道。科场之路要从四书里深研,我却像迷了路的羔羊,不知何时能找到正途。”想着想着,就坐在案前发起呆来,眼前烛火摇曳,像他飘忽不定的心绪,面对科举学问,只觉前路难行。
袭人在一旁看着心疼,轻声劝:“二爷,歇歇吧,做功课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宝玉嘴里胡乱应着,眼睛却还盯着书本,心不在焉。麝月、袭人无奈,只好服侍他睡下,然后两人也歇了。
睡醒一觉,袭人迷迷糊糊听到宝玉在炕上翻来覆去。袭人忙披衣起身,走到炕边,轻声问:“你还醒着呢?二爷,别瞎想了,睡好了养精神,明儿才能好生念书。”宝玉烦躁地翻身,闷声说:“我何尝不想睡,心里乱糟糟的,睡不着。姐姐,给我揭去一层被,觉着热。”袭人照做,轻轻揭去一角被子,又在旁坐了会儿,见宝玉还没睡意,暗暗叹气,满心忧虑。
袭人道:“天气还凉,别揭被,小心着凉。”宝玉烦躁地扭了扭身子,说:“我心里火烧火燎的,闷得慌。”说着,就自己把被窝往下褪。袭人见状,赶忙爬起身,按住宝玉的被角,伸手摸他额头,有点发热。
袭人道:“哎呀,二爷,别乱动了,发热了。”宝玉苦着脸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