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莫悬又跳去了院子里,屋檐翘似眉梢,檐下正荫,日头笔直照不到。
秋青白拆开了袋子,莫悬贴过去拣糕吃,白绵绵的山药糕吃进嘴里,不怎么甜,很原本的滋味,看来这位师傅做糕的时候不爱加糖,莫悬吃起来才不至于腻。
拣了两块搁在手掌心上,莫悬走着走着就站在了日光底下,不得不说,春天可真是好,雨声好听,日子也暖和,悠闲自在随心所欲,惹人忘了酷暑严寒,忘了甚的上下糟心,光记得当下究竟多么舒服。
秋青白捧着剩下的几块山药糕,仍站在那屋檐下,春色暖光轻轻却照不到他,画面里几乎置身事外,又撩着眼神忽而点一点水波,莫悬看过去,那人简直像极了下凡来布置福运的低调仙人,从不张扬他心里的意思。
“对了青白,那个漆大人找你何事啊?”莫悬想起来,他在院子里一步一步走,脚下的影子便一寸一寸移。
秋青白站的并没有很端正,一转眼说道:“他听了传言,觉得我才学出众,要我去聊一聊。”
莫悬确实好奇了,知道秋青白才名远扬,他在凡间走动时常常听说,却不知道是否人人都怀着一样的目的,他接着问:“聊一聊?聊些什么?”
屋檐边上一截青枝挂着嫩叶,太阳晒着它颇觉得困倦,风吹它不舍得大摆大摇,这本是件隐私事,就算是朋友也不好这么直白的问,不过才子十分客气,对朋友也似乎毫无保留,很快便耐心解释。
无非文人墨客间的来往,你有礼我便有礼,再相互换一换所学所思,谈上一二句更以“知己”相认,再感叹命运不公,使你我相见恨晚,当真知己也。
贬官至此还持文人风骨,确符合莫悬对于仕途不顺之人的印象,如此的老套更传于世,还总有人无师自通,有趣没趣的。想到世上有这许多人都是这样,莫悬总想笑一笑,就跟在村口大声喝走黑狗似的,他这样你也要这样,却少有去考量自己合不合适这样,等做多了这事,不新鲜了,又总会探寻下一件众人屡试不爽的事物。久而久之,“学做此事”本身也失去新鲜,人就要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出“此事”了,所谓世人皆特别,不约而同,大都如此。
来不及让莫悬晃一晃神,秋青白便全都讲完了,不过吃了手里的两块糕,事情也没什么稀奇的,莫悬本来想着等会儿爬墙去看看这个漆濯虞,一听完秋青白平平淡淡的讲述,真是如吃饭喝水之无聊,立刻丧失兴趣。
糕也吃了,话也讲了,晒晒太阳,院子里转两圈,莫非与才子在一起的一天就要这么无聊的过去?不行!绝对不可以。
那还有何事能做。莫悬此番实在苦思冥想,秋青白就站在屋檐下看他,看他走进走出,从左到右,跳上跳下,又是趴在井口瞧井水,又是蹲在花台前面轻抚花瓣,偶尔想累了还得皱着眉叹一口气,一副忡忡模样,苦恼的很。
面前这小小红花不算常见,莫悬叫不出名字,只看到它花瓣嫩滑没有绒毛,手感却绒绒,摸起来挺舒服,好像有许多花都是这样,不晓得原因,晓得它好看就行。
管它有趣没趣。
每回看到花,莫悬就会想到师父,师父的真身会开花,莫悬好奇,因为从来没见过。
对了,清早时候为了下凡来找秋青白,莫悬是不是编了个理由来着,是说他跟朋友约好了去吃饭——确实,一早约好了。
这就商量秋青白去了。
记得昨天回来路上的情形,莫悬走出一段就不时与才子两两相看,就这么几步一看的走回了家。
不清楚是为什么,秋青白明明是个才子,待人和善又客气,对朋友也无比真诚,莫悬与他走在一起,却从没见过有谁与他打个招呼,甚至还有人将才子贬成傻子。按说秋青白为人修书以谋生,这镇子当然算不上穷乡僻壤,还是有一堆读书人的,大户也不少,藏书也甚多,这样的人应该交友甚广才对,怎会落在如此的境况?
难不成因为他不爱主动开口,别人都望而却步?
……没这可能。要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性格,那凡间早该没人了。那是为什么。
就说这条路,莫悬走过几回了,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和秋青白说着话走完,有时候几道目光瞟见秋青白,要么嫌弃要么很快转开眼,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嫉才如仇吗?
先前并未多加注意,今日一看,处处如此。
不干活就不出门,每次出门就是这般遭遇,秋青白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感到生气,会不会难受,会不会厌弃自己?真是幸甚,莫悬遇见他,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莫悬看向他,秋青白方觉察,转头就向莫悬轻轻一笑,说不出原因……便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
他从前也像此刻的样子,慢慢地走,走着就想好了只顾着走,别的不去理它,任他们做出自以为最最嫌恶的表情。
然后秋青白安静的活下去。
“青白。”莫悬觉得这时候应该叫一声他的名字,所以叫了。尽管不清楚这些的原因,这称呼里没什么情绪,莫悬还是想做便做了。
“阿悬。”秋青白这道轻笑似乎很深,语气像在哄逗着谁,这双眼睛太容易道出扶枝心语,里面满是真情。
“青白,青白。”莫悬看得出来,秋青白很喜欢这个称呼,给朋友多听几声又何妨。
莫悬猜他大约是喜欢的紧,心羞着脸红,笑露了齿。于是在心里决定了,今后要多来陪陪他,总算日子还长。
走着,走着,到了约定的地方。这里招牌上没有字,客人不多,见不到几桌三两成群,若是有两个人抬头不小心对视了,都只是客气地会意笑笑,不多说,再埋头做自己的事。
听说是东家肖公子亲自掌厨,味道很好。
两人走进去挑一挑位置,终于在角落坐了下来,不同于昨日在雨淋乡,这里面十分敞亮,或许因为昨日有雨,今日却是一个好太阳。
亦或肖公子将这里布置的挺特别,一块门帘都没有,客人一进来直觉得宽敞明亮,走两步更能见到后院是何等景色,不像饭店,倒像是间卖书的雅舍。
莫悬还发现,不管坐在哪桌,准能一眼将后院的清正寒酸一览无余。莫非正是这一点,成了别人口中那“勾引人心的法术”,时下无从得知。
实在安静过了头,至于三两人声便可以抓去人的心思。莫悬循声,是见两个人从后厨走出来,走前是一个小伙计,另一走后,教训前头的小伙计莫洒了东西,洒了也莫怕。两个系上一样的腰帷,却能一眼看出来许多区别,不止形貌,是连气质也大相径庭。
伙计看来只约莫十四五,笑颜谨色向着手里生怕洒了,细碎步子小心去见客人,做事不慌神色不忙;另一竟不像是个系腰帷的面相,他身上仿佛盖了一层伤色,眉眼间若有含多年蹉跎,不过儒雅稍稍遮过躬身屈颈,只是太难看出年岁几何。
此人让身,小伙计又进了后厨,他正扯了腰帷擦手,大概是要歇一歇活计,却一转身望见了角落里的莫悬和秋青白,便得再走来问客。
莫悬想着要吃些什么,毕竟才吃过糕,半饱不饿的。也搞不清为何,那人走过来,秋青白竟起身与他作揖,还口称:“肖公子。”
这位肖公子即定身回礼,莫悬看的仔细,他双颊远看是端正,近看却少肉,眼窝更深,确是沧桑了。秋青白先说肖公子新被平反,那就是他才养好了身体,长了些肉,所以有些微别扭。
肖公子问:“见谅,小店不会网鱼,没有配鱼肉,二位想吃些什么?”
那倒没关系。
“有没有……馄饨?”莫悬道。
肖公子点头,在伤色上笑道:“有,今早上刚包的,肉也新鲜。”
“我也吃馄饨。”秋青白附和。
肖公子即去后厨,从新起了锅烧水,他这里客人其实不算多,莫悬估计有许多是回头客,所以他尚算清闲的店家,连着小伙计也是不慌不忙的。
是该问问,这两个人状似老友,明明秋青白却说过素不相识,这才过去一天,怎么又是这样一个情况了。
“青白,你认识他呀?”
“不认识啊,只是知道他。”秋青白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将桌上两枚调羹仔细擦着,耐心解释道,“他当年是在县学里备考的生员,比我大了一两岁,人人传他博学广才,我也听说了,从别人那里借看过他的作文,确实很厉害。在听说他,就是有一年乡试,他一举考中解元,当然才名远扬,无人不知。”
秋青白擦干净了调羹,递了一枚与莫悬,不得不说,他很讲究。
这么一问,莫悬才知道这位肖公子从前有些什么供人传说的作为。他原来也是个才子,更是个运气惨淡的才子,得亏京城来了一位志存高远的漆大人,不然他后半辈子是出不来监牢了。
可惜了身背错案,害的他多年碰不了书卷,再踏不了仕途,可惜。
同样好在他还有一样手艺,养活了自己,不至于街头饿死,不至于黑山弃尸。
莫悬虽觉得那位漆大人有些无聊,却绝不能否认了这诸多事实,无聊归无聊,漆大人是好官,好官被贬,古今不止一例,怕不是遭奸人所害,怕不是君王不睁开眼来。
越想越远了,不过一走神,肖公子煮好两碗馄饨已经端上了桌,秋青白不打扰莫悬的冥想,就等着莫悬想完了回过神来,他再与莫悬一齐开动。
要问有哪点不好,剩一个吃快吃慢,莫悬这里方解决了半数,秋青白已然取了另一方帕子,吃干抹净了。这样一来,他等或不等,好像也没甚么区别。
一碗馄饨下肚,莫悬算是知道这肖公子究竟会的哪样“勾引人心的法术”了,不在于精,而在于诚。
是人家的馄饨吃不出二两肉,肖公子家一张馄饨皮里却满满当当的全是肉,一样的价钱一样的做法,怪不得能勾引人心呢。谅是别家抱怨,还舍不得学学他的,可不就赶走了客人。
莫悬这下吃撑了,走着消食跟秋青白回了家,刚在小凳上坐稳,看见墙沿那棵树边上探出颗脑袋,不用猜,一准是师父遣了三师弟来喊他回去清明殿。
于是和好友道了别,一入那白浮,三师弟却说是司册仙人来找,师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司册仙人故作深沉,师父不好推说,才让三师弟下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