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邪堂的几个少年人走了后，熙春路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唐六宝日日都泡在沈家食肆后院里练武，如今洛京涤邪堂，没有人坐镇，要是遇到了事情，他就是那个顶上去的人。

花月日日都要去学堂，朱老夫子这几天把课业加重了很多，她就没空在家里找山君的麻烦，这让花枝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这两天日日都能听到小丫头骂山君的声音，不是说不能骂，但实在有些太吵了。

旁人听了觉得烦躁，但山君却觉得这是阿月给他的奖励，因此，花月这两天没空管他，他反倒失落了起来。

卸掉万径山的重任，山君也没了包袱。

他开始的时候还化作人形，这两天干脆就化成了小猫模样，天天跟在百转的后面，百啭去摘花，他就去摘花，百啭去隔壁沈家食肆蹭饭，他也跟着去，沈穗儿每次见到山君乞食的样子都深感无奈：“枝枝没给你饭吃

吗？”

山君埋头快乐的咬着小鱼干不说话。

家里现成的饭，哪里有额外的零食香吗？

花枝新摆了秋海棠在扶疏花铺门前，一丛浓淡一丛浅，如胭脂一般，为落满金灿灿槐叶的熙春路添了一抹亮色。

等这几日雨来，雨水把青石板路打得湿淋淋的，黄叶厚厚铺上一层，花枝就日日托着下巴在窗前发呆。

“你那天画的几幅画，可以给我看看吗？”烛阴侧头看她，问道。

花枝摇头：“以后总会看到的。”

说起这事，就又要将那天的争执拿出来重谈了。

但如今烛阴不再抗拒，而是顺着花枝意思：“你什么时候去魔渊？我陪你一起过去。”

“再等几天吧，看看白骨城这两天的情况怎么样。”

当时离开大鱼口中时，花枝带走了在其中的白骨城和界魂境，她将白骨城收入画中。

后来，她对那幅画做了很多改造，将一些轮回相关的东西加了进去。

其中用到了不少的天道之力，但是天道一直属于默许状态，并没有警告花枝。

这也就是说，花枝原来的计划是可行的。

花知想留下烛阴，但是她并不想和天道彻底为敌。

天道想清除烛阴残魂，是为了节省灵力，让此世愈加安稳平衡。那么，只要花枝让烛阴的存在，对于维系天道是有益的，烛阴未必不能留下。

就像她一样，凭什么她能够一直留下来是？是因为她成为了天道在人间的载体，千秋笔更是天道，用来纠正漏洞的工具。

天道想要通过降低灵力的消耗来维持世界的平衡，但是静止的死水往往比流动的活水更加脆弱。

改造天地规则，让轮回重新流转，实现真正的生生不息，就是花枝留下烛阴的办法。

生与死，阴与阳，阴曹地府尚且要有阎罗王坐镇，那么，当轮回重新启动的时候，谁又能够坐镇在这阴阳之间呢？

执掌空间和混沌之力的烛阴将会是天道目前最好的选择。

以前也可能有更好的，但是现在没有了，已经全都在那场大劫里死完了。

只是烛阴并不愿意。

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他对于生命的延续并没有什么执念，如果说有什么放不下的，就花枝一人而已。

重构轮回听起来容易，实际上，却并不是像花枝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轮回本质上是将原有的力量，生气也好，怨气也好，阴气也好，灵气也好，能够回归本源后，再以另外的力量形式再生。

这样如今涤邪堂和明煌军一直面对的邪祟问题，也能够大大缓解，曾经在魔渊之下囤积的几千年魔气会进入轮回之中，再次循环生长，达到新的平衡。

同样的，失去的生命也能够再次进入轮回，而不是像以往那样消散于天地之中。

但是想要整理牌局的前提，是要先掀翻牌桌。

魔渊囤积了五千年的邪祟，要怎么重新汇聚，投入轮回呢？

毫无疑问，天道将这个担子交在了提出建议的花枝身上。

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只有花枝。

烛阴如今只是残魂，力量有限，并没有信心能够在那扑天的魔气之前保护她。

所以烛阴不愿意，他不想让花枝涉险。

也因此，才有了那天的争吵，花枝将烛阴赶出了书房。

其实直到现在烛阴也不太赞同花枝的想法，但是当花枝泪盈盈的抬头看着他，问他：“烛阴先生，时人命若流离，你当真要让我一个人留下忍受，这无边无尽的孤独吗？”的时候，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秋海棠在秋雨中衬得更加娇艳，下雨天，客人少，花枝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捧着手里的《冥君倾城：我在地府当老大》看的入迷。

忽然，门前风铃声动，她抬头，见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

素白衣裙的女孩子，气质清冷，双眸比积的雪还要冷澈，也许是在官场上沉浮了两三月，通身竟然还多了一些不怒的威严气质。

“好久不见，望春。”

见到来人，花枝不由微笑，双眼弯成了甜甜的月牙。

周望春曾经在扶书花铺中呆了好几月，直到进入官场后，才和丹若离开。

离开后，她虽然为了避嫌，一直没有回来过，却也经常拜托怜草送来信件和礼物，素馨在调查陆家姐弟的事情的时候，也受到了周望春的许多帮助。

周望春脸色有些发白，虽说他平时也是一副冷淡模样，但如今显然有些心事。

“还是花娘子这里清净，我在这里避一段时间可好？”周望春找了把椅子坐下，略显疲惫的闭了闭眼。

待在后院的素心听到声音，也来到铺子里：“当然可以，但你这是怎么了？朝中出事了吗？”

周望春摇摇头，叹了口气：“朝中还好，虽然陛下近日来脾气乖戾许多，但还没有什么动作。”

“我只是来这里清净清净，躲一个人。”

“躲谁？”素馨问道。

周望春又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孙晏之。”

素馨先前一直呆在镇国公府中，不晓得他们之间的瓜葛，疑惑地歪了歪头。

花枝却清楚，周望春就是在扶疏花铺上去西市卖花的时候遇到的孙晏之，她回来时不仅带着卖空的花篮，窝在芍药花篮中的百啭，还有一双泛起涟漪略含羞涩的双眸。

清高傲气又有真才实学的才子，清冷貌美满腹诗书的佳人，就跟世俗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但是还是有不同的。

就像才子佳人不一定非得是郎才女貌，周望春才情能力半点不输孙晏之，甚至望春能力要比只会纸上谈兵的孙晏之更强。

还比如。

“还比如才子未必像他自我标榜自我称颂的那样深情无悔，他一面和我谈天说地深情徐徐，一面又隐瞒我家中早有妻室。”

周望春神情冷硬：“很恶心，真的很恶心，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成了他诗文里的点缀吗？”

“他甚至跟我在我面前说他夫人顽固迂腐万般不好，他有什么资格那么说她的？他的夫人成了他自怜的工具吗？他觉得所有人都在害他，但是他日日泡在酒楼里高谈阔论，和其他女子谈天说地，他哪点过得不好了？”

“他现在日日都托人给我送诗送信，话里话外都是他多么深情多么无辜，他说我是高天的月亮是山巅的白雪，虚伪！”

周望春心有不平。

花枝若有所思的点头：“这种话本子我看得多了，深情的是他得利的也是他，你似乎并没有被昔日的感情蒙蔽，那就别去管他。”

“要是你嫌他烦的话就跟丹若借个人，把他给打出去！”素馨提议。

周望春噗嗤一笑，眉目间如冰雪初融：“好巧，我出门前刚使唤人给扔到了臭水沟里。”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素馨也忍住不笑了片刻，继续问道。

周望春悠悠叹气：“我心中有愧。”

“因为孙晏之的夫人？”花枝敏锐地猜出了周望春的话外之音。

虽说她也是被那孙晏之蒙骗，但也确确实实在这期间和他有了情愫，如今三妻四妾并未废除，可望春不会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她没把自己放在妾的位置上过也不会把别人放上去。

所以在她看来，她就是在无意之间插足到了别人之间。

“这样，要不我们去孙家一趟吧？”素馨突然转到周望春身边说道。

周望春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我去那里干嘛？”

“去见见孙夫人。”素馨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周望春惊了一下，连忙摇头：“她不会想看见我的。”

哪个女子会愿意见到自己丈夫的情人呢？

不对，是前情人。

“我们不出现在她的面前。”素馨去拉她的手，“你听我说，你是对孙夫人心中有愧。心中有愧那我们就想办法补偿她啊，但是目前孙夫人所有的描述你都是从孙晏之口中得知的，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我们去偷偷看她一眼，之后再看该做些什么，如何？”素馨问周望春。

周望春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好！”

素馨笑了，站起身拉着她就往外走，走之前还不忘跟花枝告别。

鸟鹊风铃声又起，传来少女清亮柔和的声音：“望春，你知道孙晏之家在哪里吗？”

“我前两日打听过了，在承乐巷。”

“好，咱们就去那里。”

扶疏花铺里，正支颐听雨的花枝微微一愣，看着窗外共撑一伞走远的两个少女。

承乐巷孙氏，她听过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