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修了离魂道后,这条退邪绫萧尘就几乎未再戴过了。
那年他被入魔的散修强开了魂台,为了不让他的三魂随便做了鬼魔之食,其父萧刻便为他做了这道魂守白绫。
但后来他又以三魂入了离魂,这白绫也就慢慢失了用处,谁知今日竟又派上了用场。
透过白绫,雾海里的一切变得更加模糊,但这于萧尘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想见的并不在目前。
指尖抚过白绫上的暗纹,一团柔和白光绕布于他周身,将游近的脊骸阻隔开。
然后他闭上眼,外放魂台,任魂念如水般泼洒下来。
离魂一道,自抽魂之后,便可以尝试化魂为界,以魂念为疆,只要魂力能及,那这一界内便可由魂主任意造化。
而萧尘用魂所造的,便是这方被他称为“白宣”的一界。
就见纯白的念海内,浓雾包裹下的所有都由有形退为无形,天地在他眼里就如一纸白宣。凌锋卫也好、脊骸也罢,一切都褪去了各自的面目,在这片白到近乎虚无的世界中,化为浓淡各异的墨色。
碧色为人魂,青灰为祟魔,蓝紫为脊骸,其他驳杂的魂气则呈现为灰黄,皆于纸上缓缓洇染。
都是肉眼不可窥得的魂之本相。
而萧尘则以本来面貌静静悬身其间。
很快,每一分墨色流动都与萧尘的魂念相连,他微一凝神,耳侧无愧一闪,无色魂阵破雾穿海,自他身下展布。
“界开!”
一声落定,念海中漫漶的墨色骤然凝定,好似一幅被封存于白宣中的水墨。
而萧尘则将全副心神投于其上,就似在细细欣赏一幅山水。
不多时,他就发现在画卷左下角有一点殷红在微微洇开。
那点红极小却极浓,随着它的流动,萧尘感觉到腕间的血髓也跟着渐渐勒紧。
是阵眼了,萧尘心道一声。
他布此白宣一界,为的就是找这如蛇七寸,只要将其攻破,哪怕再复杂强大的阵法也都无法维系。
用魂念紧紧捉住这点红,萧尘准备再度引魂入画。可那点红却似察觉了一般,忽地翻涌起来,片刻后,竟生生裂卷而出。
刹时间,画卷上的所有水墨都开始流动,大片蓝紫墨色直逼萧尘目前,接着就见无数条手臂从浓墨中伸出,层层叠叠,旋如莲展,向萧尘抓了过来。
好在一笔凛凛银色来如裂天,拦住那些破空而来的手。
虽未睁眼,但萧尘知道是退邪绫帮他拦住了界外的攻击。他心中暗道一声可惜,但也散开魂界,如从寒潭拔身一般,在纸破界碎前,将魂念尽数收回。
然后他扯下脸上的白绫睁开眼,抿掉唇边溢出的一丝血线,仰面向后直直倒去。
群攻而来的脊骸登时和萧尘错身而过,离得最近的也只不过堪堪擦过他鸦青色的衣角。
见这一击扑了空,这群脊骸围着树枝打了一个弯后再度追向萧尘,不想却刚好撞上他旋身挥来的苍风,以及胡云放为护他而放出的雪银龙。
这虽不足以杀了这些浊物,却帮着萧尘躲入一旁的密林。
入林之后,脊骸群似乎意识到很难挨上萧尘的身,便转而挟着灰雾分作三路不断将他向崖边逼去。
好在胡云放的雪银龙一直在身侧相护,好几次萧尘被脊骸逼向崖边,都是雪银龙将那些脊骸驱离。
再度退至崖边,萧尘将手中苍风在崖边硬石上一撑,借力稳住身形的同时凌空一旋,顺势破出携风卷雪的一击。
一股可怖的劲力与脊骸相撞,炸出声几欲刮破人耳膜的烈响。就连崖边的积雪也被刮起一片,露出下方瘦骨棱棱的石痕。
而后,他踏石站定,凝神放魂,再次开界。
脊骸再次被迫凝定在空中。可萧尘并未趁机上前斩杀,他反将苍风收回了腰间长鞘,一手扯过一条脊骸化作血色长弓,另一手则轻轻一勾,让腕上余下的血髓流向他指尖,转为血色一箭。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向着偏北的方向,搭弓、放弦。
一声嗡鸣还留在原地,但血箭已挟着风响穿林而出,不过它并未射中任何脊骸,也并未射向雾气笼罩下的任何一个地方。
它遥遥射中的,是沈书清的额心。
这箭……是偏了吗?
眼见着沈书清直直倒地,站在他不远处的胡云放一时怔然。
但他很快就发现,沈书清那被祟魔血污弄脏的脸上并没有新的血流出来,原来萧尘这一箭只毁了他的魂台,并未真要他的性命。
可这又是为何?
正是怔愣之时,胡云放就见萧尘迅速移身到沈书清近前,不过片刻就从他胸前翻出了一张符咒,那符咒被脏血染去了大半,一时看不清来路。
接着就见萧尘用魂力破向符纸,符纸霎时自燃,火光中七枚符印倏然浮现。
胡云放瞳孔一缩,是七印召灵点将符。
这张符放在灵毓之地可配合召灵阵收集灵气,而现在放在这祟魔尸堆里,便能召唤脊骸,为己驱用。
原来他刚才想要寻得的主阵之人,竟是沈书清。
可这又是为何?
随着符咒被破,这片诡异的雾海也渐渐散开。
本是在空中浮游的脊骸也先后坠地,柔软的游丝逐渐僵硬,直愣愣地随着扭曲的脊骨抖动,就像是虫子将死前抽搐的细足,看得人头皮发麻。
而那些叹息也变成尖细的唳鸣,剌刮着众人耳膜。
但好在没过多久,这一切都随雾气一道散了。
肃杀的气氛瞬时转为静谧,一时间除了林间的风声,众人再也听不到任何。
脚踝上缠着的游丝早已滑落,可那如同从寒潭中捞出的冷意还是牢牢贴在身上不肯散。但这些胡云放都无暇顾及,他想把沈书清叫醒问出个究竟,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就停了下来。
借由那在风中散乱开的花白头发,胡云放认出了刚刚倒下的那个人,正是老赵。
老赵已经在凌锋效力了快四十年,包括他胡云放在内,如今凌锋卫的这些人大都是他看着一个个长起来的。
粗粗一算,他就发现,只需再过个大半年,老赵便可以安心回家含饴弄孙了。
要是没有今日,老赵的人生里还会有三四十个这样的冬天。
胡云放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许久才敢迈开步子走到老赵近前。
他有些颤地伸手探过去,刚一挨上就发现,老赵魂台里的三魂已被吃空了。
人死后,三魂会返回虚之地重入轮回,虽是再见亦不识,但也至少给至亲之人留了个他日还能同在一片天宇下的念想。
而三魂被吃空,就意味着一个人彻彻底底地消失。
胡云放慢慢蹲下身,扶过老赵肩膀想将他翻过来,不料手下的重量是意外的轻,再一看,就发现他的胸腹已被掏空了一半。
魂灭魄殒,是最惨的死法。
可这样的死法为何要落在老赵身上?
胡云放不明白。
他想将老赵扶起,但不知是什么磕到了他的护腕,发出咔的一声响。
顺着看去,就见那东西是一枚小小的翡翠平安扣,不知为何被老赵刀鞘的扣带钩在了身上。
这不是老赵要带给外孙女的周岁礼吗?
一时间,胡云放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他在凌锋三十五年,光这掌卫就做了二十八年,凌锋的苦和累他再清楚不过,受伤于他们而言早就是家常便饭,但丢了性命的事还真是少数。
而他这半生风雪里最骄傲的便是,不管何时、不论何事,只要是他带人出去,就自有能耐好好地将人带回来。
但此刻,他不敢去看这样的尸体还有几具。
“胡掌卫,胡掌卫,云放叔。”
失神间胡云放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目色空空地抬起头,对上萧尘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云放叔,你怎么样?”
胡云放想说句无妨,但看了看怀里的老赵,硬是没法开口。
萧尘也是目色一沉,但他还是开口道:“云放叔,这一路巡视都未见异常,现在偏偏选在这里下手,会不会是岚隐冥阵那边出了事?”
“岚隐冥阵”这四个字一出,胡云放神色当即一变,他眉心微拧,迅速定神,看着眼天色,迅速思考萧尘推测的可能。
今日是他们此番巡视的最后一日,若是刚刚顺利通过断水崖,那至少在午时前,他们就会到达岚隐冥阵,继续巡视。
昨晚入山前他们已经过最后一个巡视点,如果在这里中了埋伏,被人发现至少也是在一日之后。
而那个由岚隐树魂布成的冥阵,每隔五年便会借着花开后新生的魂力补咒变阵。
算算这几日应该就是花开之日,正是冥阵魂力最为薄弱之时。
若真如萧尘所言,有人觊觎其中封印的郗融残魂,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更何况今日是凌飒的问花试,冥阵那边未必会有多少人。
虽过了百年,但那堕神郗融搅起的骨沫血海还是让人心悸,胡云放将平安扣塞进衣襟,然后对萧尘道:“你挑上几个行动方便的,速去岚隐。”
“是。”
萧尘当即应下,刚想叫人却又听胡云放忽道了声慢。
就听他问:“刚刚那个,是你的一界?”
“是。”
“那阵眼…”
萧尘道:“我界中亲见,不会出错。”
“好小子,确实是厉害。”
胡云放沉沉一叹,伸手拍了下萧尘的肩膀,然后他向沈书清那边看了一眼,低声道:“只你一人去吧,若有不对,立刻放魂鸦报给楼内。”
说着他解下银龙护腕塞给萧尘:“这里我脱不开,你既然已经能一魂化界,那用我的雪银龙也应该不难。”
“好。”萧尘点点头接过护腕,召出风烈,催马疾行。
红取之于血,白萃之于雪,五年前的血色再度回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