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云最后一次看向房间的陈设,每一处都异常的熟悉,年青云闭着眼都能找到对应的东西在哪儿。但已然有了物是人非之感,明明依旧在原地待着,但在年青云眼中总是有股萧瑟的意味。
“营里还等着你交接。”
蒙拟板着一张脸立定在年青云身后,低声说道。
年青云眨了眨眼,驱散掉眼眸中浓重的忧愁,转身就走。
蒙拟以为她会再留恋片刻,却没想到她会如此果决,愣怔一瞬后扯开步子追了上去。
“粮草诸事转由大哥负责,师兄代领斥候之事,先锋一职呢?”
年青云翻了翻手中新下的军令,粗略地了解了一下情况,只是她逐字逐句研究了这两页纸也没发现先锋一职由谁暂代。
“大将军的意思是有实而无名,这一官职永远为您保留。”
年青云表情寡淡的脸上终于盼来了点笑意,但转瞬即逝,之后依旧是极深的悲伤与痛苦。
年青云将军报随手搁下,状似不经意地用左手攥住了右手手腕,但这一举动毫无用处,右手指尖依旧在颤抖。
年青云藏得小心,正遇上蒙拟的心思如同乱麻一般,没有顾得上观察年青云,也就忽略了年青云的异常之处。
“见过大将军。”
“快起。”
下一次见面不知道在何时,但年青云并没有看向年熙,年熙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年青云,似乎要将她的长相、衣着、行为习惯统统留在记忆之中。
“你……”年熙将将吐出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背过身缓了许久,才回转身体,带着还泛红的眼眶与脸上隐约的泪痕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知故问。
但年青云还是回答了。
“哦,后天啊,后天一早。”
年熙有些语无伦次,如同溺水的人攀着一根浮木苦苦挣扎一般将嘴边唯一的词语反复咀嚼。
“你娘……”
年青云点点头,“昨日去看了我娘,下午去与师父道别。”
年青云脸上带着点苦涩,扯动嘴角拉出一个体面的笑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年熙点了点头,相对无言。
突然间年熙想起了什么,轻轻一拍桌子将年青云神游物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然后轻声问道:“严家那个小姑娘呢?”
年青云喉头猛地收紧,声音如同陷入了泥沼一般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蠕动着嘴唇说道:“没和她说。”
年熙伸手轻轻拍了拍年青云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该让她知道的。”
年青云一直强撑着的体面外壳一寸一寸地崩裂,露出了藏在深处的、脆弱柔软的心,“我不想让她去京城。”
年熙按住了年青云的肩膀,偏偏在此时此刻他再次意识到这个女儿还是个孩子,固执、倔强,说出的话总是带着浓浓的小孩子耍脾气的感觉。
“你不能替她决定。”
年青云倔强地反驳道:“我能。”
年熙沉静地盯了她许久,最终还是妥协了一次,“要是她寻来,我会帮你劝她。”
年青云别过了脸,“谢谢阿耶。”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
“哥?”严霜不满地拍了拍桌子,将又一次走神的严鸢“捉”回到现实之中。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严霜狐疑地盯着坐在她对面的严鸢,严鸢心中有鬼,两人目光仅仅相接一瞬就倏地一下移开。
“严鸢!”严霜看了他的反应,更确定了此人必定瞒着她什么的事实,狠狠一拍桌子,不顾长幼尊卑直接质问严鸢。
“你叫我什么?”严鸢本想借着称呼岔开话题,但话刚出口就看到了一脸怒容的严霜,装腔作势拔高的嗓门逐渐缩小,直至低若蚊鸣。
严霜皱着眉,嘴角牵出一条冰冷的直线,“什么叫做,你也不清楚?”
严鸢无可奈何,但确实他只收到了自己需要暂时代替年青云统领斥候之令,再看旁的军令,零零总总算下来,这般光景与年青云卸职没有任何区别。
背地里的缘由,他倒是有心询问,但要么同他一般只收到了军令,隐秘之事一概不知;要么便是年氏心腹,嘴牢得怎么也撬不开,更遑论打听背后隐情。
“太奇怪了。”严霜摩挲着袖口喃喃自语。
“那大公子呢?换防呢?都是假的吗?”
严鸢听了这话,如严霜所料,果真满头雾水,“什么大公子、什么换防?我没听说啊?”
“换防那是秋收前的事,现在应当都处理好了。而且这事是蒙拟他爹负责的吧,不关大公子的事儿。”
严霜听完,“哼”地冷笑一声,拔腿就走,她倒要进府看看年青云瞒天过海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要去哪儿?”
严鸢眼疾手快抓住了严霜翻飞在空气中的衣袖。
“我进府一趟。”
严霜回身,攥紧了衣袖狠狠一拽就从严鸢手中“逃脱”,直奔年府而去。
“小女求见二小姐。”
严霜递了消息进去,没几息就被门房爽快地放进了门,“总感觉有日子没见您来了。”
“哪里?不过是恰好没碰到你轮值罢了。”
门房最会看眼色了,虽说只是一个小门子,却也练就上好眼力,才两眼就看出严霜心急如焚,自觉打了个喏就退回了门房。
严霜立定在年青云房门口,明明只差这临门一脚,严霜反而迟疑了。
“吱呀”一声,门还是被推开了。
可惜,屋内空无一人。
严霜不可置信地将内室外室都找了个遍,但丝毫没有发现年青云的踪迹。
屋内一切照旧,好像它的主人只是出门宴饮,过不了多久就会微醺着回到屋内,疲惫地向后一躺陷入松软的床铺之间。
但直觉告诉严霜,那个会轻轻叹口气然后抱着被子昏昏欲睡的年青云不会在今晚回到这里,她离开了。
严霜沉默着转身,背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走回了院中。
“小女参见将军。”
年熙心中叹了口气,还是寻来了。
但他答应过年青云,不会将年青云下落告诉严家闺女。
“有何要事?”年熙心中思量万千,面上却分毫不显,状似平常,打算拉着严霜唠唠嗑、把话题岔开。
“小女确有要事相求。”
严霜微微低着头,并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一字一顿地说:“小女想知道小姐去哪儿了?”
果真机敏,年熙不由得想起了年青云说过的话。
“霜儿聪敏,但凡漏点马脚,她就能靠着丁点蛛丝马迹找出真相,阿耶只怕瞒不过她。”
“她有要事在身,你不必多问了。”
“什么事就连我也知道不得?”
严霜抬眼,满脸具是不甘。
年熙叹了口气,儿啊,你不愿意当坏人,就让爹来吗?
“你家小姐不让我说。”年熙的语气有股莫名奇妙的别扭,严霜初听不觉,但细细一品,反倒品出两分怨怼之意,好似怨年青云偏心她一般。
“求将军直言。”严霜步步紧逼。
“我也想告诉你,但是我答应她不说的。”
严霜合眼倒吸了半口凉气,瞬间换了语气,“您至少让我再见她一面……”
年熙动摇了,让她俩再见一面,又有何妨呢?
严霜眼皮微微一抬,眼睛高度恰好可以看到年熙的手指在无意识地轻点桌面,低沉的、有节奏的声音一下一下传入严霜的耳中。
稳了,严霜想道。
“她下午会去李师父处,能不能碰到全凭你运气。”
严霜再一次掀起窗帘一角看向李宅,依旧毫无动静,没有人来拜访,也没有人离开。
严霜脑袋中突然灵光一闪,为什么会没有人离开,这才是问题。严霜猛地起身从马车上冲了下来,直奔李宅大门而去。
李宅的下人如何会不认识严霜,见她神色匆匆,急急忙忙就将她迎了进来。
“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主人方才还吩咐不准人打扰呢!”
“是有事,我有要紧事儿要与小姐说。”
严霜转过脸,目光冷肃,明明不知看向何处,但偏偏有一股杀气萦绕在小厮身旁。
小厮慢慢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然后飞也似的带着严霜向正屋急走而去。
“主人,主人,出事了。”
还没等小厮将话讲完,严霜就将他随手向旁边一推,自己迈步走进了屋内。
年青云顶着师父调侃的目光“安详”地闭上了双眼,确实出事了,天塌下来的那种大事。
“你坦白还是我问你?”严霜死死盯着年青云的双眼,面无表情地问道。
年青云僵硬地动了动脖子,严霜不知道这个动作具体要表达什么意思,一个冰冷的、充满疑惑的“嗯”字就落入了年青云耳中。
“你,你,你问吧。”年青云话都说不利索了,哪儿还能做到自己从头到尾说清楚事情的真相。
“你背着我们要去干什么?”
僵硬好像会传染一样,片刻就从脖子蔓延到了脸,年青云僵了僵嘴角,还是没能变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只好放弃这个看上去十分欠打的笑,老老实实地说:“去当质子。”
严霜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但刹那间一切说不通的事情都连了起来。
“蒙拟知道吗?”
年青云更心虚了,话都不敢说出口,悄悄觑了一眼严霜脸色,然后急忙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严霜今日算是体会到了气极反笑是什么感觉,所有人都知道只偏偏瞒着她兄妹,若严鸢是个嘴严实的,岂不是要只瞒她一人。
“好!你们都是好样的!”
严霜丢下话转身就走,年青云才刚刚伸出手去,就被迫垂了下来,她不想被自己抓到了吧……
年青云尴尬地收回了僵在半空中的手,拘谨地坐在椅子上。
“玩脱了?”李竹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突然又出现在年青云对面。
“哦。”年青云半晌后,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你打算咋办?”李竹山看起来丝毫不担心自己徒弟,二郎腿一翘,看起来随时准备上房揭瓦。
“还能咋办?该咋咋吧。”
年青云叹了口气,把又开始颤抖的手指尖悄悄缩回了衣袖。
“伸出来。”李竹山大概长了旁人看不到的三头六臂,就缩手这么一个年青云自认为自然到天衣无缝的举动都被李竹山一眼瞄到了。
“啥时候开始抖的?只是空手会抖吗,握刀持剑的时候会吗?”李竹山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情,端详着年青云的手指尖。
“从封了上臂筋脉那天就开始了。握刀的时候还好,没发现刀会颤。”年青云十分老实地有啥说啥。
“腿会酸软吗?”
年青云试着踢了踢腿,细细感受片刻后,缓缓摇了摇头。
“腰呢?”
年青云同样摇了摇头。
“最近改练刀,看看有无好转,若到京城后仍无好转,你速速送信回来,知道了?”
李竹山一寸一寸试探了年青云上臂大穴,除了骤然封闭筋脉,年青云尚未适应,他再找不到旁的理由,只好先让年青云先适应。
“嗯。”
反正已经被拆穿了,年青云所幸不藏了,两只手就晾在空气中时不时打个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