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贪婪地拥抱着自己喜爱之人,无涯的世间是个被黑暗侵蚀的大染缸,至少他在我的怀里是安全的。
“Izumi,你在医院里问你的母亲’我长得像他吗?’,他是谁?”
福岛散发着酒精的气息,吐出一口混有白雾的烟,瞬间消散在风中,迟迟没有说话。
初冬的阳光稀薄,空气凛冽刺骨,无情掠夺走那憔悴无力的阳光所散发出的微弱的温暖,我的每一次呼吸间都感到透彻心扉的寒。中央公园的花草树木绿意不再,一片萧瑟,稀疏的干树叶在寒风中摇曳飘落,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时间飞逝的残酷。福岛的目光穿透闹事的喧嚣,苍白的薄雾,落在广袤的天空与无垠的大地交界的水平线。
“他是我的父亲。” 寂静了几分钟,他最终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的父亲是谁?” “我的父亲在哪里?” “你们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分开的?”福岛没有问Summer大多数单身母亲家庭里的孩子最常问的问题,而是“忘了吗?人太多了吗?还是说,你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长相?”。
福岛成人了,Summer依旧回避有关他身世的疑问,她怎能不知道孩子父亲长什么样子?“人太多”又是什么意思?
Summer在刻意隐瞒很多事。
一股“呼呼”的冷风袭来,我突然打了个寒颤,某种朦胧模糊的预感逐渐聚焦成像。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些问题是个深不见底,充溢着不详的兔子洞。我不确定我是否拥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真相。
“你的母亲跟你聊过他吗?”
我在说什么?像以前问Summer她儿子的下落,戳别人的伤口?我一阵心痛,抱紧他:“若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我在福岛的醉醺中,透过他灵魂的裂缝,窥见了最深处,一层又一层用精神身体堕落的纱布包起来的脆弱。
“她从不提起他,假装我的父亲不存在,只有我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流露出无法藏掖的憎恨,毕竟我身上流着他的血。”福岛嗓音平淡,就像在描述天气如何,“我的父亲强女干了她。”
一个晴天霹雳,天崩地裂,河水倒流,整个世界都在发生地震,我怔怔地凝固在原地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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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落基山脉地区,一个女孩出生在不能再普通的保守天主教家庭,在慈爱的父母的呵护中长大。她在高中毕业后来到了日本上大学,然而开学不久,涉世未深的女孩独自一人在郊外游玩时遭到了劫持。
她被拖到了一栋废弃的仓库里,始终没能看到那几人的正面,只记着男人低沉的鼻音,印满刺青的双臂,粗暴的动作,抵在她腰部的刀尖,和凶恶的威胁。
直到他们离开,她依旧不敢抬头。她浑身上下像被卡车轧过,大腿流淌着红白相间的液体。她想要不顾一切,歇斯底里地尖叫,可到嘴边又硬咽了下去,化为无助的恸哭。她勉强穿上衣服,强忍着五脏俱裂的疼痛,蓬头垢面地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在浴室足足冲洗了2个小时,直到她的皮肤起皮发皱。
她放弃祷告,失去了信仰,压抑着对全家死心塌地信从一生的上帝的不满:上帝怎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尽管她吃了紧急避孕的药,她的例假两三个月内都没有来,女孩意料到最糟糕的后果发生了:她怀孕了。
贞洁被玷污,内心充满了羞辱与恐惧,她更害怕报警,消息传到父母那里后,成为父母的负担,当地居民的笑柄。因此她悄悄退学,对此守口如瓶。
她对这个因性侵而来的孩子没有任何情感的付出。她在网上查询了自己在家可做的堕胎方法,她找来一只金属钢线做成的衣架,根据网上的说明拧开塞进身下,她只记得留了很多血,痛不欲生,只好垫上卫生巾一瘸一拐地来到医院要求堕胎。
医生告知她若她选择堕胎,极大有可能落下终身不孕不育的后果。她梦想着某天与自己心爱的男生恋爱结婚,成立自己的家庭,于是她含着满腔愤怒打消了堕胎的念头。眼看着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她恨极了在自己身体里汲取她营养迅速成长的胎儿,一个未经她同意便侵占她身体的孬种。
她咬紧牙关把胎儿生了下来,听着新生儿呱呱坠地的啼哭,那一刻她考虑过把孩子放进泉水里溺死。最终她于心不忍,连着脐带和胎盘一同遗弃在一眼泉边,盼望着流水的声音能盖过他的哭泣声。
附近的人发现了一个嗓音哭哑,身体脱水,嘴唇和四肢发紫的婴儿,于是把他送进了医院,出院后那个孩子被送到福利院,和其他没有父母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了。
她风尘仆仆地拖着行李箱回到了家里,没有再回到日本,或回到大学里读书。她弃离天主教,搬出家门,自食其力地参加工作,把所发生的一切统统抛在了脑后。
然而命运捉弄人,当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爱人和女儿Rachel,孩子被确诊为白血病,急需骨髓移植。走投无路的她孤注一掷,把她遗弃在日本的孩子领养回家。
就叫他Ash吧。
Ash在福利院的朋友嫉慕的目光里被牵走。
母亲把Ash领回来的那一天,Ash就渴望看她笑,听她说她爱他。
但什么都没有,他得到的是母亲和继父的冷眼相待。
妹妹的病逝使她一蹶不振,于是Ash耐心等待。
母亲把人生里的一切不顺归咎在Ash身上,年幼的Ash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母亲不愿搭理自己的真实原因,他为了博得母亲的注意和关照,发疯似的讨好母亲。可是无论他多么努力,以酒浇愁的女人终日不肯正眼看他。他猜测酗酒和丧女是他们之间隔阂的原因。为了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早已将尊严践踏于脚下,身体算什么?于是他不惜出卖了自己的□□悄悄供她在疗养院接受治疗,满脑子着了魔似的臆想只要她不再喝酒,他就会有一位慈爱的母亲,像其他孩子一样享受母亲的爱。
母亲的生日就要到了,Ash抱着一束花和礼物来疗养院,呆呆地瞅着沐浴在阳光下母亲惊喜欣慰的笑,像公园里盛开的向日葵。医生说再有2周左右母亲就可以出院,他梦寐以求的幸福日子就要到来了。
在母亲出院的前夕,高中一年级的某一天,Ash无意间翻到了母亲深藏在地下室的日记和就诊病历,颠覆了他整个世界的真相。Ash意识到他与母亲之间是与生俱来的仇恨,仅此而已,爱曾经没有过,现在没有,永远更不会有。得知真相的Ash从来没有如此地恨自己,只有从对方面前消失,彻底两不相干,对两人乃是解脱。
Ash抹去自己生活过的痕迹,锁上家门,没有停止他的脚步。直到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闪一闪的星星向他眨眼,月亮挂在墨色的天空中为他照明,却没有前进的路。
他不曾怀念家——自己的监狱。
陪他一同服刑的女人是典狱长,尽管赋予了他生命,却不是他的母亲。
他与女人身在一个屋檐下,却过着精神疏远冷漠的生活,那段日子犹如一块庞大的磐石紧紧压在胸口,使他窒息。
无论他在世界哪个角落,都比在女人身边好。
当一辆深色玻璃的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人把他拉进车里锁上车门时,他没有呼喊,没有挣扎。
是的,带我远离这个地方。Ash想。
他的手脚被反绑,眼睛被蒙上,像案板上待宰的小动物跪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面。
“我看,这货就值2000!”
十七岁,身体晚熟的Ash面容骨骼还没有长开,嗓音尚未变声。他听到自己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嘶嚎:“都说了!十四!我亲自验过货,是个日本的混血尤物!都说了2000不卖,至少要5000,包你第一周就把钱赚回来了!”
他感觉好笑,在学校里一些同学用“杂种”来嘲笑他的身世,现在却成为了讨价还价的筹码。
有一只不熟悉的手把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以前被欺负时他会因为屈辱而颤抖并埋下头,此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Ash被带到了偏僻的不知名的地方,被无穷无尽的人践踏。那里几乎没有人说英语,若试图逃跑,只会被抓回来,面临他的是更多折磨与虐待。
Ash放弃了逃跑,他的烟瘾越加严重,也沾染上了酒瘾,犹如他拼命想忘掉的一度以酒浇愁的女人。她没有爱过自己——一个罪孽的恶果,她永远不会来找他的。
Ash殊不知悔恨交加的女人有寻找过他,也求助于警察过,然而最终所有的努力无济于事。
荏苒的光阴似水,在酗酒,癫痫,胃出血,性病,身体外伤,反复高烧与精神失常的摧残之下,Ash在一次异常残忍的折磨后,身体崩溃了。失去知觉前,他刹那间回忆起那个人的话:“你的性命就像蝼蚁一样不值钱。某一天,你被玩废了,孑然一人在世上,没有人陪伴你,没有人爱你。你从内到外渐渐腐烂,直到你断气,没有人替你收尸,那才更适合你。”
Ash脸上挂着残破的冷笑,最了解他的人不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而是□□自己,夺走自己童真的人。
Ash陷入昏迷两天后依然不省人事,双眼紧闭,身下的床单早湿成了一片,嘴角泛着白沫。他不再有利用价值了,买卖他的皮条客则用一张破烂的毯子把奄奄一息的Ash卷了起来放在了汽车后备箱,本想扔到河里灭口完事。然而车在半路抛锚,于是将尚未断气的人扔在了废弃的垃圾存放厂里。
一个在附近拾荒的流浪儿发现了毯子里的人手脚正在被老鼠啃食,仿佛还有残留的体温,于是告诉了几位同伴,一同拦下了路过的一辆警车。送医抢救后经排查,对比DNA,毯子里的人恰恰是警察正在寻找的,流离在异国他乡,失踪了十年的福岛泉。
Ash依稀记得他沐浴在温暖的光芒中,身体没有疼痛,心中没有苦涩。他朝着光的尽头走去,越是刺目,他越移不开双眼,越是炽热,他越不肯退缩。
让我把那光芒拥抱在怀里,这样当我坠入寒冷阴暗的地狱时就不会孤单了。
可Ash期盼着伸出手,光芒像扎破的气球瞬间湮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身旁坐着那个久违的女人,有着一头扎成马尾辫的金色长发。
不!!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继续苟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她在旁边?他想摘掉盖在脸上的氧气罩,让自己窒息;他想跑到医院楼顶跳下去,让自己粉身碎骨;他想夺过护士手里的麻醉药药瓶喝下,让自己陷入永恒的沉睡。只要让自己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Ash没有任何力气,动用了全身的力量只是徒劳地挪了挪手指头。
那个女人猛地抬头瞪大了双眼,哭泣地呼唤着什么。她在为他掉泪吗?迷惑中,他目不转睛地消化着眼前一切景象,随后一个人举着手电照他的眼睛,有亮光在视野里闪了闪,即刻灭掉。
再次陷入沉睡前,他思索着:“为什么你当年没有把我堕掉,或溺死?要是你把事做得更彻底一点,你我都不会这样痛苦地折磨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