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丹得知此事后,硬生生折断了一根保养得宜的指甲。
怪不得去年忙着与她商议裴莲的亲事!她只当裴长泓是忌讳手握兵权的异姓王,要以结亲拉拢制衡,反正洛星帆是她堂妹所生,亲上加亲,没有不妥。却不知原来是要一箭双雕,用她的小九来敲打她!
皇嗣阳盛阴衰,送走了裴莲,留下个不中用的裴英,最后若有什么事,她的小九首当其冲。
“父皇疼爱小妹,小妹尚在襁褓时,父皇每每下朝后都要亲手抱一会儿的,母后不要忧心,父皇不会真的把小妹推进火坑。”裴苍安慰道。
欧阳丹冷笑,少年夫妻,甜蜜时也做过举案齐眉的美梦,却终究是帝后离心,同床异梦。她唤来清霞,问永宁宫那边可还好。
“让太医院多上上心,奇珍药材自取去吊命,无论如何都得给我熬到北凉离开。”欧阳丹眼中划过一抹厉色,“再去告诉容氏,公主若有事,本宫必叫她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
*
中宫一道懿旨,永宁宫又上下忙碌起来。
送走清霞,容昭仪脸色铁青,纤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在高姑姑的搀扶下喘着气,她凄声道:“早知便该狠狠心,掐死这胎孽种,也好过日夜担惊受怕!”
容月入宫时并不知道自己有孕,待显怀也已晚了。
“嘘,娘娘轻声些,别又吵醒了公主。”高姑姑安抚着容昭仪,心里实在是苦不堪言。她日夜守着不知何时就要发作的容昭仪,苦苦熬着,人心也麻木了。本想着等七公主去了,自己带哑儿离去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小姐心结便可解开。哪想到皇后娘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一时兴起想起她们来。
“清霞特意叮嘱,要皇儿明日好生妆扮出席,我们怎么推辞得了。”容昭仪去看女儿,裴英睡梦中也蹙着眉,小脸尖尖,没什么血色。
她续上香薰,屋子里的味道又更浓郁了些。这香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因为宫里其他人送来的她不放心,生怕有人要谋害裴英。
容昭仪给裴英掖了掖被子,她忧伤地抚摩着裴英的脸颊,沉浸在连绵不绝的阴雨里。突然,她觉得有哪里不对,那股冷意更加强烈了。她抬起头四下里张望,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人。
今天早晨一阵急雨,将花草打得凌乱,侍女们都在外面整理庭院。“高姑姑?”她唤了一声。
“娘娘怎么了?”来的人是怜枝,“太医院有药材要送来,姑姑去取药了。”
她见容昭仪脸色不对,“娘娘可是有事要找姑姑?不如奴婢去找她?”
“……不用。”容昭仪让怜枝下去了,又半途把人叫回来,“把屋子里的灯都点开。”
灯烛一盏一盏亮起来,可那股冷意在无人时又悄然爬上了脊背。容昭仪扭过头去看向好好地躺在床上的女儿,一口气还没松开,一张脸悄无声息地从床帷后面探了出来,双眼的空洞注视着她。
烛火猛地跳了一下,容昭仪屏息一把掀开了帷幕,却什么都没有。
她定了定心神,大概是太过心烦意乱,才产生了幻觉。
为了方便时时照看,母女二人的寝居只隔了一道橱柜。她疲倦至极,竟趴在榻上睡了过去,再次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身体乏力,便望着半黑的屋子发愣,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索明天该如何回绝皇后。
正想得出神,耳边传来轻微的悉索声。
女人缓缓地转了转眼睛,一道小小的影子正站在门口。她吓了一跳,失声叫道,“英儿?!”
瘦得下巴尖尖,苍白秀气,这眉眼不是裴英又是谁?容昭仪直起身与他对视了两眼,着急道,“你怎么……”
不,不对!
柔婉的黑眸悚然睁大,这不是她女儿!
“裴英”张了张嘴,经年未用的嗓子竟一下子发不出声音,许久,才听见自己陌生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古怪,断断续续道:
“……明天……我,可以替公主。”
昭仪满眼的错愕,像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样。那孩子还小,雌雄难辨,长得和裴英一模一样的脸庞彻底显露在光线下,他盯着女人的双眼,一字一顿、咬字清晰道:“我都,听到了,她去不了的。”
!
盛夏,容昭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浑身发麻,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你,你……”她盯着哑儿,明明和疼爱的孩子一副样子,此刻却像是看到了鬼,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母亲。”
哑儿喊了声。心神大乱的昭仪竟不由自主向后仰了一仰,被这个自己虐待已久的孩子逼得不敢对视。这个健康的儿子,这个没能狠下心来掐死的儿子,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悉数展现,十年隐忍仿佛是一场笑话,不准她再逃离。
“你怎么会……这不可能!”容昭仪握紧了手中的木椅扶手,仿佛那死物都能带给她一丝勇气和依靠。
“我早就知道了。”哑儿费了不少力气才把面具摘下来,开弓没有回头箭,容昭仪可能会被吓疯,也可能忍不住杀了他,但他不后悔,握了握拳头,直白道,“我知道你是我母亲。”
容昭仪尖叫着打断他:“住口!”
连声的“母亲”“母亲”“母亲”,如同盘旋不去的诅咒,彻底夺走了容昭仪最后一丝侥幸,她颓然地瘫软在地上,身体发抖。
哑儿冷眼旁观,没忘记自己的诉求,“明天——”
下午甘泉宫的人过来传旨,他躲在一旁都听见了,也听见了高姑姑和容昭仪的对话。有皇后在前逼迫,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想到了六皇子对裴英温柔可亲的面孔,还有他几次三番向他打听裴英的近况。哑儿抿了抿唇。他不喜欢时楼问七公主,不喜欢其他人占据他的视线,嫉妒之余,还要担心他为此而难过。
裴英活不过今年。
外人不清楚,可每次太医来都藏在床帷后听着的哑儿清楚得很,哪怕他们总说“还好”、“已经平稳了许多”、“仔细将养着”等等,但出于一种直觉,他知道这个和他一卵双生的姐妹,根本没有好转的可能,能苟延残喘至今已是奇迹。
裴英心肺不好,太医也说了要多透气,可容昭仪偏执地生怕她着凉,每日汤药不断地养着。哑儿也分不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小时候见公主难受,他有一次偷偷把窗户打开,被发现后关在箱子里饿了两天。
直到他意外发现自己长得和公主一模一样,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浮现在脑海。
他们的母亲似乎并不需要一个康复健全的孩子。
将母爱的天性全部灌注到了裴英身上,心底却期盼着她自己死去。
他摸着自己的脸,七公主死了,六皇子是不是会伤心?那他来代替不就好了。
见容昭仪不说话,哑儿又重复了一遍,“明天我可以去。”
“不行!”容昭仪暂时无暇顾及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又为什么一直配合地装作不知,她只清楚绝不能让哑儿出现在人前,当年费尽心力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保下的秘密,若被有心人顺蔓摸瓜查起来,她就完了!
可容昭仪想到了皇后的懿旨,又瑟瑟发抖起来。欧阳家权势滔天,皇后肯定是说到做到。出于同为母亲的直觉,她猜这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大概与九公主的前程有关。那她就更无可侥幸了。
“绝对不行!”容昭仪咬死不肯答应,像是在说服自己,“明天我会让英儿去,英儿能去,你只是一介哑奴!若敢离开永宁宫,本宫一定亲手剐了你,绝不心慈手软!”
哑儿只是漠然。
容昭仪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内心突然被另一种巨大的惊惶抓紧,她似乎想起什么,一下子站起身,疯了一般跑向了裴英的卧房。
裴英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容昭仪扑上去,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的心猛地一跳,颤抖着去试探她鼻息。
没死。
她的动作惊醒了裴英,虚弱的小姑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娘?”
“娘,你怎么了?”英儿的声音细细的。
容昭仪看着裴英苍白如纸的脸,她好像更虚弱了,嘴唇青白。怕被女儿发现什么,她强扯出微笑,随意找了个话头,“冷不冷?”
“不冷,娘,我有点热。”
“不行,万一着凉了怎么办。”容昭仪下意识否决了,“你忘了上次贪凉,差点着了风寒。”
小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也就不说话了。
女人心神不定地敷衍了几句,哄着她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转过头来见哑儿仍在不远处站着,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乖乖躲在阴影里,没让人发现。明明无病无灾,却和先天不足的女儿差不多瘦弱,穿着粗布衣服,与公主天壤之别。
她深吸一口气,倒是冷静了些许。
是她想岔了。
这只是个幽魂一般飘荡了十年的孩子,她有什么好怕的。妄想取代公主享受荣华富贵,她当然不允许。但现在皇后逼得急,只是短暂利用片刻,说不定能逃过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