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悄然而至，第一波迎接凛冬的更夫不住缩着脖子，手上动作却分毫不歇，敲锣巡夜报时。

芸娘这夜似乎格外精神，在陶谙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慢挪到了窗棂前，静静赏着雪花片片洒落，积聚虎蹄梅枝。

紫红花蕊在一片白雪映照下，分外惹眼。

为了让赵咲臣少些后顾之忧，微生广玳白日在相府露面，夜里便会偷偷溜回别院，守着芸娘她们。

这天夜里她没来由的阵阵心慌，支开窗户发现在落雪，索性披上大氅就出了门。

芸娘房中烛火还亮着，广玳心下起疑，便轻声踱步而去。

良久，更夫的锣鼓声渐渐远去，陶谙上前为芸娘仔细拢了拢衣领，柔声细语劝着觉。

芸娘笑着应了，却没有移步去床榻，反而是引着陶谙送她到了书案，自顾自支起了三张信纸。

陶谙会意磨着墨，芸娘写得很快，仿佛有什么在疯狂追赶着她，颤巍巍放下笔后，芸娘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低声对陶谙交代她想伏在书案休息会，芸娘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静静睡着了。

在芸娘呼吸缓缓减弱直至完全消失的过程中，陶谙死死握住了芸娘无力垂下桌边的手。

感受着手中最后一丝温度流逝，陶谙压抑的哭声再难掩藏。

与陶谙换下守夜一职不久的范宜思最先被惊醒，紧接着一向睡得极沉的施婉也破天荒睁开了眼，待二人紧赶慢赶到达东厢房时，芸娘业已撒手人寰。

三封信，一封留给了赵陶范施等人，一封写给了广玳，最后一封，署名是寒英。

给广玳的信上，又郑重向她道了谢。言辞恳切拜托广玳在她死后，能帮忙照看这群孩子一二，虽然，让一个孩子帮忙照看另外几个孩子有些强人所难，但广玳，确实是她当前能托孤的唯一人选了。

芸娘希望丧葬一切从简，赵咲臣赶来时，芸娘已经化作了一捧灰粉，静静待在玉盒之中。

广玳说不出节哀，只能拍了拍赵咲臣肩以示安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她们。

难过是止不住的，释放出来，于事无补，心里却能好受些。

就在广玳还在思虑着那封给寒英的信如何送出时，三位身着素净白衣的年轻人准确无误找到了别院门口。

年长的女子一反常态静静立于一旁，青涩的少女向侍卫耐心解释着来意，同龄玉面少年陪同，不时出声补充着少女话里缺处。

广玳接到下人通报，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浑身透露着怪异的三人组。

“姑娘是寒英？”广玳冲站在最中间的少女轻声发问道。

“不不，不是我，是我师姐，她是寒英。”少女慌忙摆着手，指向身旁一言不发，甚至站得有些远的年长姑娘。

广玳眉头不自觉微微皱起，据范宜思所说，寒英是芸娘的女儿，不过年少时就走失了，这些年一直挂在嘴边，她们想帮着找时，芸娘就会摇摇头拒绝，表示找不到了。

广玳细细端详了片刻，发现对方眉眼处皆与芸娘别无二致，耳朵旁的小痣也与陶谙描述无差，心中疑虑消了大半，点点头放他们进了院子。

先前注意力一直在寒英身上，广玳竟是一直没发现那玉面小公子竟还是见过的故人——华款冬。

一别数月，那人身量见长，却不知是营养跟不上还是如何，又瘦削了些，不过面上还是一样的一本正经，无甚表情。然而，仔细一瞧，那人怎么双拳紧握，难道，在紧张什么？

送完众人去吊唁芸娘的空档，广玳悄悄挪步向华款冬靠近。

“好久不见啊，小大夫。”广玳面色不变，甚至眼神都是望着高堂，可话语却直直是专问向华款冬的。

华款冬将头转过了细微角度，见广玳没看他，便偷偷观察着广玳侧颜。

“微生姑娘，好久不见。”华款冬清冽嗓音淡淡吐着字。

旁人什么感觉广玳不知道，但听到广玳耳朵里，不禁有点怀疑对方好似不太想多做交谈。

“上次扇忧谷一别你说你有要事处理，怎么样？都处置妥当了么？”广玳回想着，见对方握紧的拳迟迟没有松开的趋势，便自顾自挑着能聊的话头，想着能否帮对方缓解一二。

却不料，她专注看向对方时，对方好像更无措了，似乎还有意无意偏了偏头，将半颗后脑勺留给了她。

微生广玳：？

感觉自己似乎无缘无故被讨厌了。

微生广玳讪讪收回了再搭话的念头，有些挫败。

就在广玳以为不会等到回音，打算去帮赵咲臣她们做些什么的时候，华款冬又猝不及防回了话。

“都……处理好了，微生姑娘竟还记挂着，多谢。”

广玳差点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不行，她实在想知道。

“华…华款冬？我应该没记错罢，你在紧张什么？”广玳回头盯住华款冬双眼，伸手指了指对方紧握的拳。

华款冬却好像也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不自觉攥紧了，忙放开，装作若无其事，否认了。

微生广玳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不过见对方不想说，也没逼问的心思，又问出了她心头的第二个疑惑。

“你们，是如何知晓芸娘在这处的？”广玳定定站在华款冬面前，认真瞧着他。

这一次，广玳不会再容许对方轻易混过去了。

“不是我们，是师姐她一直守在芸婆婆身边，我和白芨碰巧游医经过黎安，就被师姐抓来上门了。”华款冬伸手指了指寒英，语速极快解释着。

广玳点点头，想着原来如此，信了华款冬的说辞。

寒英自现身便一言不发，待陶谙将芸娘的信和一个小包袱交到寒英手中时，她也只是冷淡将它们收进医匣，丝毫没有要看的意思。

众人商量着要将芸娘骨灰埋于何处时，寒英才终于开口说她会将芸娘带回故乡下葬。

赵咲臣等人还待再问故乡何处时，寒英却是再不愿开口了。

广玳于不远处静静看着，场面一时陷入胶着。

“你这位师姐，一直都这么沉默寡言么？”广玳疑惑询问道，探究看向屋内众人。

“不，师姐是师门中最健谈的人，从未像今天这样冷淡。”华款冬这次回答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广玳话音刚落，对方就开了口。

到底血浓于水，赵咲臣没有立场阻止芸娘的亲生女儿带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寒英抱着玉盒，携上白芨华款冬，匆匆而去。

广玳正想开口让众人先安心待在此处别院，待她将无月街诸事了结，就能让众人堂堂正正离开此处，去自己真正向往之地了。

赵咲臣却抢先一步，虚虚拉住广玳，将她带至一旁，沉声嘱托着明日一定让丞相大人照常上朝，切莫告假。

看着赵咲臣眼底孤注一掷的决绝，广玳明白，终于能收网了。

见广玳答应了，赵咲臣当即屈膝冲广玳一跪，恳求她再收留姐妹们一段时间。

广玳没料到赵咲臣突然的动作，忙将她扶起，郑重承诺会好好护着她们，让她安心回去。

赵咲臣离开得很干脆，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直至身影消失不见，都没回过一次头。

翌日。

朝堂上，守备军校尉呈上了康圳一手绘制的黎安边界分布详图，并押上了身携此图混入流民的单泬——康圳从水渠建设里捞出来的劳役。

单泬磕磕绊绊交代了自己是按康圳吩咐行事，混入流民以及指导他们挖通护城河与饮星湖水路，让外地流民不断涌人黎安境内。

被点破蓄意破坏国都防卫，康圳却丝毫不慌，岑正也没表露出半分不自然，二人没做任何交流，只是静静待着，也不辩解。

直到，负责巡视的御林军慌忙上奏御史大夫府邸中花草园走水，二人才脸色一变。

岑府花草园假山以下，是他们存放文书的暗匣。

现下，失火了！

圣上已然派人去灭了，再非要上奏亲自回去，为个花草园？说心里没鬼，谁会相信。

岑正连忙叩首谢恩。

康圳额间冷汗直冒，原本单泬口说无凭，可现在圣上派人去救火，万一拿到了他当初向岑正示忠的信呢？

这挖通饮星湖底的计谋本就是他提的。

岑正有防备么？

康圳不住望向岑正，却发现对方短暂惊诧后又恢复了平静。

康圳却不敢平静。

合作尚未稳固，若岑正效仿壁虎断尾求生，他便是那弃尾。

康圳决定先发制人，向圣上交代了自己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清楚明白。康圳早先抵御外敌有功，如今自主告罪，功过相抵，说不定还能搏回条命。

岑正像是料到了，面对康圳的指认，据理力争，直直将祸水往微生沥启处引。

皇家亲卫带着从岑府暗匣搜出的文书呈于殿前时，岑正还一副胸有成竹模样。

赵咲臣点火后，趁众人忙得焦头烂额之际，终于混进岑府密室。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具有直接指向性的证据早被岑正心腹暗中取走，现下剩的，都是些旁枝末节。

看到能嫁祸于微生沥启的玉令，赵咲臣才知道，自己已然入了岑正的局中局。

岑正早知晓了微生沥启派人混入无月街将她们招安了，却一直将计就计，容忍赵咲臣入府，还故意让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突破口。

康圳，在交出单泬后就已然成了弃子。

岑正真正想引入局的，是她们。

而她们，浑然不知。

赵咲臣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想即刻返程去找微生广玳，转念一想，她一回去，微生沥启私自收容流民的罪名就更做实了。

广玳今日没在别院，她自醒来安顿好众人就回了相府，此刻正焦急等着微生沥启平安下朝。

然而，与微生沥启一同抵达相府的，是圣上的御林军。

赵咲臣紧急伪造的书信只来得及将岑正重新拉下泥潭，让他不至于真按计划中那样干净置身事外。

她们在明，岑正在暗。

她们一步步地谋划，岑正一步步悄然破坏。

就在岑正以为自己万无一失时，赵咲臣以身破局，终于打得岑正措手不及，

流民积聚之患成因在康圳，又在岑正筹划下，助推的罪名落在微生沥启头上，然而赵咲臣拼死将局势回拉，岑正马脚也被掀开。

如今，康圳，赵咲臣下狱，等候发落。

微生沥启府中窝藏流民属实，即日起停职等候大理寺审查。

岑正之流亦难幸免，与守备军统领康圳私相授受属实，暗中拐带各地谋士属实，即日起停职候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