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潋滟,晴空万里。
植园全盘竣工,东南两区交界处,一道人影沐于变幻日阳下,时而被拉长,时而凝于一点。
原是以青竹襻膊搂好宽袖的女娘正辛勤劳作中。
“寒冰融流三盏,佐以卵壳碾碎之粉末,伊始日暮,以温水化石蜜,尽数浸透干种……”
一手拿着前不久阅览《本草千方》后记下的笔记册子,另一只手拎起竹筷细致搅匀石蜜,因着过分专注于眼前,直到华款冬走到近前,虚掩口鼻咳嗽一声,广玳这才察觉到来人。
盛着石蜜水的木舀堪堪停在华款冬锁骨处。
“呼——,阿冬走路怎的毫无声响,差点儿我就将这舀子里的甜水尽数泼向你了!”
语毕,广玳放下竹筷,心有余悸给自己顺了顺气,缓过劲儿来后,蓦然瞧见对方藏于身后的食盒。
“嗯?今日这是又备着何如珍馐?新换的食盒竟是能将气味掩藏得如此严密,叫我猜着都毫无头绪。”
微生广玳猝不及防伸出右手,仅差分毫便能劫过食盒,却不料华款冬极快侧身一躲,让广玳扑了个空。
数日里头回失手的广玳不由得怔愣一瞬,放下书册农具,迈步就朝华款冬靠近。
华款冬也并未傻站着不动,广玳靠近一步,他便退一步,广玳加快速度,他便退得更快。
不算长的距离,二人竞走飞快,不过半盏茶工夫,就抵达了湖心亭。
眼见得两人先后坐下,棠枝见怪不怪,端起手边盛满清水的木盆,伺候着广玳净手。
“行啊,不愧是阿冬,近些日子身手长进不少,阿姊颇为满意!”
许是至明山游医之死在广玳脑中敲响了警钟,将华款冬带回白屈街后,她明里暗里都想帮华款冬张罗着练些功夫,却不料每每提及为他寻个武术师傅,那人总是拐着弯儿推脱。
无法,广玳只得靠自己少时勉强学会的几点招式,闲时便与华款冬招呼两下。
“多亏阿姊。”华款冬倒是也十分上道儿,一面夸赞广玳,一面将食盒里的热菜稳稳取出,摆好。
它似蜜、无锡肉骨头、菠萝咕咾肉,俱是些对广玳胃口的菜系。
自担上培育苍术白一责后,广玳待在宅院里的时间便大大增加,硕果书屋若无十万火急之要事,她便一直待在植园里。
华款冬也在,因着苍术白不得娇养,子株往后生长三旬之期外力干预只会适得其反,近段时间他便得了闲,索性提议为广玳准备午膳。
他厨艺顶顶好,又究极清楚广玳口味,故而每至用膳时辰,广玳的胃肠便能得到好生一番款待。
食不言,沉默的午膳过后,总会有微生广玳倾尽毕生才学,极力夸奖华款冬那日所烹制饭食一幕上演。
一个真心夸,另一个耐心听。
多亏微生广玳博览群书,这才堪堪能做到日日赞赏之语不重样。
这日的菜肴格外美味,一直到广玳絮絮叨叨完,仍觉腹中留有积食之感,夏困袭来,她却不能午休去。
华款冬缄口陪着,诡异的沉默维持半晌,广玳受不住了,重又挑起话头。
“也不知这干种究竟尚存活性与否,已然过去两个朝暮,莫说起芽,连虫患也不曾引得。也不知那区煅云再度登门之时,它能不能有些生机,若他非指认是我养死了此株,阿冬你可要替我作证啊,我可尽心好好养着呢。”
“区煅云?当朝太尉区阕次子?”出乎广玳预料,华款冬没再笑笑应和,反而突然板起脸揪住了广玳话中提及之人。
“嗯,是他。”广玳点头肯定后又不免疑惑,“阿冬认得此人?”
“不认识。”
“哦。”
话头戛然而止,广玳偷偷觑着华款冬面上表情,总觉得对方似乎带点忿懑怒气,可待她再细看时,又发现华款冬须臾之间将那股不慎外露的情绪尽数又收了回去。
“你……”
“我……”
华款冬罕见地又启唇,微生广玳却也同时出声,一时间,二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我听闻消息,微生丞相近日里寻到了颗苍术白干种,我还以为,你是为父亲所种,却不想,竟是为他人。”
语毕,华款冬深吸一口气,似乎努力平复着心绪。
听他提及,微生广玳这才恍然想起,“啊,哦,是,阿爹不久前也得了颗。”蛛网寻到的,后半句广玳未曾讲出。
观华款冬情绪有些低落,不知怎的,她又补充道:“我娘还在时,总拉着阿爹一同培育植苗,久而久之,阿爹便也对此道起了浓厚兴趣,别看他那副文弱书生模样,年轻时也是亲自垦荒过,论养苍术白,他自是对自己更有信心些。”
“前些日子,区煅云找来硕果书屋,塞了此物便跑开,你应知晓,干种不及时激活,便如废果别无二致,婵娟不会养,我便只好带回来了。”
微生广玳解释着状况,见华款冬面上有些松动,便继续道:“你业已替我寻回子株,我断是不会自找麻烦又去从干种培育起的,华小大夫,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有点不开心?”
“阿姊,”
还以为会再度没有回音,骤然听到华款冬喊自己,若是广玳长了双兔耳,此刻应当是瞬间竖起。
广玳霎时全神贯注,杏眼一眨不眨望向华款冬,等候下文。
“你……”
眼见得华款冬启唇,上下牙整齐并拢,一句“xi”音犹豫了好一阵,却良久没发出声,广玳不由得跟着着急,微微点头,示意华款冬继续往下说。
“夕?系?洗?喜?阿冬你打算说什么?”
“阿姊喜欢区煅云么?”
华款冬语速极快,破罐子破摔一般,讲完立马就偏过头去,握住食盒提梁的左手顷刻间攥得死紧,青筋迸现,心内对广玳的回答存着无限好奇,却又害怕听到某个回答。
广玳隐隐约约听清了,却只觉满腹不解。
“啊?我喜欢谁?区煅云?”
广玳不可置信重复了一遍华款冬的提问,末了,像是一想到某个场景就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动作幅度极大摇了摇头,肯定加了句,“绝无可能!”
炎日骄阳,湖风都渐渐暖了起来,虽不如陆风那般烘人,却也难以让人收获清凉。
午后刺眼耀芒,映照得华款冬浅眸愈发明显。
广玳言罢,那双眼重又亮起光,再度与之对视上那刻,她蓦然感觉胸腔之中心跳阵阵如擂鼓。
仓皇间,广玳移开了视线。
华款冬却穷追不舍,又靠近微生广玳几分,分明是冷冽嗓音,此番传入广玳耳畔,竟隐隐掺杂些许魅惑。
“为何?区公子情绪外放,直来直往,敢于言爱,热情洋溢,能接住阿姊所有话头,少见冷场。更何况门当户对,真真一对佳人才子。”华款冬滔滔不绝夸赞着,顿了顿,又开口发问,“阿姊,为何如此草率决断,与之绝无可能呢?”
嘴巴张开又闭上,重复几遭,微生广玳难得语塞。
“我嫌同他相处引人分外疲累。”捋好心头思绪,广玳笃定给了答语。
“阿姊此话何意?”这回不是装的,华款冬当真有些不理解,眉梢蹙起,立即追问道。
“你当我瞧不清他缘何缠上我?我又不傻。”
广玳说着,靠近华款冬的左手倏地攀上对方脖颈,将华款冬视线带到与她同一高度,“旁人一厢情愿,于无意之人,只能是困扰。他情感外露至此,纵使我心中对他分毫不存挂念,明面上却也不能撕破脸皮。”
“毕竟如你所言,我与他‘门当户对’,他父亲是执掌军事的太尉,我父亲是统领行政的丞相,和和美美自是皆大欢喜,闹僵了难免会酿造灾祸。”
华款冬默然听着,额间“川”字渐趋显眼,广玳瞧着,一时竟失笑出声,继而上手,替他轻轻抚平。
“我不喜欢回应多余的情感。仅仅将自己天生过剩的情绪尽数安置妥当,便已消耗掉我大多精力。”
言于此处,广玳不禁长叹口气,然而仅须臾片刻,她又找回几分活力,“区煅云热情洋溢,情感外露,除了给我招致麻烦,再无其他附加价值。”
“我崇尚自己搜寻有意思的事与物,譬如当初救下你,譬如招徕咲臣陶庵她们,譬如揽下白屈街。”广玳坚定说着,“换句话来讲的话,便是意气用事。”
语毕,广玳颇为没心没肺弯起嘴角望向华款冬,眼中含笑,嘴里却吐出质问:“听我讲了这般多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华大夫不解释解释,怎的突然燃起一派想要撮合在下与区煅云的势头?”
华款冬正欲偏头,避免与广玳视线接触,却忘了广玳手肘还紧紧锢着自己脖颈,无奈,他只得认命抬眼。
颅内天人交战片刻,华款冬稍稍抿了抿嘴,一咬牙心一狠就准备据实相告。
观着对方纠结模样,广玳却霎时恍然大悟,惊呼着打断了华款冬的蓄力。
“噢!我知晓了!阿冬你,莫不是当真早已在心中将我视作亲生阿姊,见我年岁早至,急着替我谋桩好姻缘!?”
甫一想到这层,微生广玳蓦然茅塞顿开,狠狠拍了拍华款冬后背,又笑着宽慰他道:“哎呀,阿冬你急什么,虽说较寻常女娘出嫁年岁,尚未定下姻亲的我是显得晚了些,但也无伤大雅啊,良配难觅,我自有打算的。”
心中好不容易积聚成一团的气焰被广玳尽数拍散,华款冬有口难言,欲哭无泪。
“莫着急,待我寻到,头一个告诉你,这总好罢!”
一个贴心安慰,另一个情绪零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