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沿着连廊朝柴房走去。
天快亮了,月亮已被厚厚的云层掩住,此时廊下一片漆黑。
作为年龄最小资历最浅的伙计,小六每天这个时辰来取柴火。
马厩里的马儿有些焦躁,不安的打着响鼻,草料从槽口散落一地,前院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腥臊味。
前院靠近主楼的两间是伙计们睡的厢房,隔着大通铺靠近院门的那间是柴房。
昨天半夜来的那位女客,黑色的大氅从头罩到脚,居然愿意睡在中间的伙计房。
可真看不懂这些有钱人,他们睡过的伙计房低矮潮湿,那位女客细皮嫩肉的也不怕床上有跳蚤。
寻常只有跑商的马夫才会睡大通铺或者这种临时凑合的房间,但凡手头宽裕点的客人,都会天字号房住着,最不济地字号房也能凑合,还是头次见女客愿意睡伙计房的。
“瞧着也不像是缺银子的主儿,昨个天字号我记得有一客人没瞧见呀,难道他又回来了?”小六嘀嘀咕咕的,鬼祟的附耳在第二间伙计房门上,里面没什么响动。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赶路晚了经过可不得住这休息嘛,就凑合一晚上,睡哪不是睡呢。
昨夜这位女客那么大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扔,掌柜的眼睛都直了。
乖乖,那大锭银子包天字号房都能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更何况是这伙计房呢,这是来了大财主呀。
也不知这客人是做什么的,如此豪气。怎么别人赚钱易如反掌,自己赚钱难如吃屎呢?
小六撸了撸袖子忿忿朝柴房走,谁叫他祖辈都是土里刨食呢。眼下农闲,为了活命家中青壮年都出来寻口饭吃。
他就算在这破客栈干上二十年,也不见得手里能攒下那么大锭银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越忙越穷,越穷越忙。
就说眼下这时辰,他得抓紧去取柴火送去主楼厨房。薄嬷嬷估计已经在备着朝食了,若他误了时辰,肯定逃不了一顿打。
可这些睡在客房里的客人们,只怕还在做美梦呢。唉,真是同人不同命。
算了,做人得有眼色,生来如此,先顾好眼前吧。小六心里盘算着抱多少柴火不算累,又能让薄嬷嬷觉得他下了力气干活。
他也没注意柴房木板做成的门虚掩着,自顾自低头推开木板。
同乐客栈建在离官道不远的林间,为了避免潮气,柴房内特意没有做窗户,仅有的光线来自于预留的几处气孔。
靠近门边的柴火用的差不多了,他要再往柴房深处去找些才行。
“哎哟。”小六被跺木柴绊的踉跄,柴房正中的地上,也不知是谁将捆好的柴扔的到处都是。
他刚稳住起身,后脑就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触之即离。
柴房里光线不好,他不以为意的抬起头,随意朝身后看去。
只一眼就呆在原地,手里捧着的木柴散落一地。
黑乎乎的柴房内,一双男人的靴子晃晃荡荡悬在半空。
小六跌坐在地,呆愣楞的沿着靴子向上看,直挺挺的男人面部狰狞吐舌悬挂在房梁上。
半响,他脑中一片空白,哆哆嗦嗦半是匍匐半是爬行的窜出柴房。
小六将将爬过柴房门,就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快来人呀,有人上吊啦!”
“有人上吊自杀了!”
“死,死人,掌柜的,死人了!”
此时卯初刚过,客栈里本是一片宁静,厢房里的客人大多还在酣睡中。
小六大嗓门一亮出来,客栈主楼客房的窗户接连被人从内打开。
听见门外惊慌失措的喊叫,言菱睁开迷蒙的双眼,也不知外面在闹些什么,她将床头的衣服抖开往身上套,嘴里嘟囔道:“该不会有人死了吧。”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昨夜经过柴房前的奇异幻景,有什么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浑身一僵,低头安慰自己:“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才不是乌鸦嘴呢。”
言菱抓起黑色大氅披上,疾步推门而出。
天色已明,清晨朝阳和煦的照进院内,廊边院中积雪未化,空气中仍透着寒气。
客栈院子地上趴着个半大少年,身穿客栈的伙计衣服,那不是昨夜忙着给客人添茶水的小伙计么,好像叫小六。
顺着面带惊恐的小伙计看向柴房方向,言菱心中一紧。
昨夜她来到客栈已近夜深,因她也累的很,心想既已找到地方,离找到那人也不远了,贪得一晚好眠也不见得会怎样。
可此刻见此情景,心下竟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柴房前,还未进去,便隐约看到了柴房深处悬吊在屋内僵直的身影。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那人惨白面容,她仍吓得不轻。
这可比预见的情形要惨烈多,言菱猛退到一边,不敢再抬眼去看。
言菱轻拍心口安抚自己,既做好行走江湖的打算,就得练就铜心铁胆。
但她一想到幻景成真,真有人悬梁自缢而亡。
她心中有些愧疚忍不住喃喃道:“对不起,多有得罪。”
言菱虽不信自己真是乌鸦嘴,但事实证明只要她脱口而出的坏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灵验。
她慢慢退到院中,任阳光洒落肩头才稍稍驱散心中渐重的阴霾。
客栈主楼住着的客人,有好奇的从窗户看向院中,更有好事者直接嚷嚷道:“怎么了这是,青天白日的哪有死人?”
满头银发挽着菜篮的老妪急匆匆的推开院门,甫一走进院子,她便面色沉沉瞪着小六:“老婆子才去菜园子寻些菜果,你这皮猴子就不消停了,瞎嚷嚷什么呢?吓着贵客我撕了你的皮。”
小六闻言瑟缩身子,试了几次都腿软的没法站起来,只得缩头缩脑的低着头也不敢还嘴。
“怎么了这是?”风情万种的女掌柜从主楼大堂走进院子,见小六面色惶惶,暗唾一口没用的东西:“你这幅鬼样子成什么体统!”
“掌柜的,你那小伙计说死了人呐。”不知楼上哪间房的客人张嘴就来。
女掌柜咬紧银牙,皮笑肉不笑的应着:“哎哟哟,客官您说笑了,小店怎么会出这种事呢,定是这小子失心疯了。待我好好问问他,稍后再来给贵客们赔罪。”
女掌柜冲看热闹的其他伙计使眼色,众伙计上前准备拉起小六。
小六一把甩开钳制的手,指着柴房对众人道:“我没有疯,柴房里死了人,有人在柴房吊死了!”
住地字号房里的客人,听到喧哗早就三三两两聚在院内。此时听小六这么一说,霎时一片哗然。
有那胆大的,还真往柴房走去。女掌柜一见好事的男客往柴房走,也顾不上小六,紧跟着加快脚步往柴房走去。
刚到柴房门前,女掌柜同客人皆吓白了脸,柴房深处的横梁上挂着的人影直挺挺的,惨白的脸配上青紫的舌头,活像地狱里出来的勾魂无常。
女掌柜被吓得身形不稳,幸亏一旁客人眼疾手快搀住了她。
“妈呀,还真是吊死了人。这事可不小,别影响了我的买卖,要报官,要报官。”
好事的男客把女掌柜往凑过来的薄嬷嬷怀里一推,猛地倒退几步,忽然转身快步往院外跑。
“哎,哎。”女掌柜见男客急匆匆往客栈外奔去,暗道不好。伸手想阻止他,谁知腿软站不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名男客窜出了客栈。
“这杀千刀的,肯定去报官了,这下就算没事,我也得脱层皮了。”女掌柜强撑着口气叫来两个伙计掩上柴房门,倚着薄嬷嬷身上气恼不已。
“荒郊野岭的如何报官?”薄嬷嬷淡然开口道。
女掌柜还在气恼,一旁客人接了话茬:“许是钦天巡游快到了,官道上有人修整路面,有好些官差盯着呢。”
薄嬷嬷同女掌柜闻言,皆变了脸色。
客人们都担心影响自己形成,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柴房这头薄嬷嬷面色沉沉:“既要报官,只怕是一时半会儿此事无法了结。七儿你守住前院,阿大阿二,你们守着后门,官差没有吩咐之前,谁都不能离开客栈。”
“是。”
伙计们虽脸色不佳,但都有条不紊的按照吩咐行动着,薄嬷嬷面色稍霁,扶着女掌柜前往大堂休息。
客栈大堂里,言菱与其他客人一道,各自找了桌子坐下,静候官差的到来。
同乐客栈这么偏僻,哪怕是去叫修整官道的差役,想来人也不会这么快能赶到。
她轻啜一口茶水,观察着此时堂内众人。
位置最好的两桌各坐着四名青年男子,皆一身锦袍,正是昨晚占了天字号上房的“贵客”。
昨日她没细看他们,今日才发现这些人腰间挂着特制的铜质镂空熏香球,球面镂空雕刻花鸟虫鱼,铜球大中小三球一串,尾部吊着精制的百福结。
听着他们隐约的都城口音,言菱心里有了数,锦衣配铜球想来就是御家的那帮人。
奇怪的是,昨夜与她同桌一同吃面的两人并未出现在大堂。
莫非真被自己言中,他们果然遭遇暗杀?
言菱正满腹疑虑,忽然被大堂中响亮的调侃声吸引了注意力。
“要我说,掌柜的你要好好查查风水了。”说话的老头一口黄黄白白烂牙,仗着十多年来老是在同乐客栈住店,自以为同掌柜的有几分交情,大大咧咧的开口:“每年你这总会出些怪事,这才消停多久?就又死了人。”
女掌柜本就刚刚缓回神,正坐在柜面后无精打采拨着算盘,动也不动柜上盘中点心。
闻言她翻眼瞅了一眼骆老头,也不接话。只状似无意的,朝厨房瞥了眼,厨房帘后人影一闪而过。
骆老头难得见牙尖嘴利的女掌柜吃瘪,似是兴起,嚷嚷道:“前年是有人服了毒,去年是有人摔死了,今年又来个吊死的,我看你呀还是赶紧去看看风水,要不然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开的是黑店呢!”
“你个杀千刀的死骆头,我看你是大清早的马尿灌了脑,不清醒了是吧,天都亮了还发着梦?”女掌柜似是忍了又忍,终是按捺不住,忍不住回了嘴。
“你急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真的?我在这客栈经历过的就这三件。我没遇上的,听人说的都不止十件啦,你说这不是风水出了问题,还能是什么?难道你还是黑店不成?”
“黑了你的丧良心,怎么不黑死你呢,老娘盘下这店不过三个多年头,这些年都按熟客给你打尖给你住店,我看你不都活的好好的,怎么前面的旧账都要算在老娘头上?”
女掌柜抓起柜面盘里一块点心砸向骆老头,只见他嘿嘿笑着接住点心塞进嘴里:“那你怎么说嘛,怎么倒霉事你这客栈一件件来呢。我老骆头走南闯北,住过的客栈不敢说一百也有五十家,像你家这样的,还是头一回呢。”
厨房帘子掀开,薄嬷嬷端着份朝食,缓缓踏入大堂,她使唤伙计们给其他客人们端去朝食,自己则把骆老头的一份端去给他。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你这张嘴啊,我看就该打。前年那客人可是自个回家服的毒,关我们客栈什么事?去年那个就更别提了,走出客栈被雪水滑了脚,摔开了瓢,能怪着我们吗?今早这差爷还没来呢,你先断上案子啦?”
“嘿嘿,是我多嘴,是我多嘴。要我说这客栈就是风水不好,跟人没关系,我们薄美人在这客栈都几十年了,可不都一直好好的。”
骆老头眯缝着眼笑着接过薄嬷嬷手里的朝食,顺带摸了一把她的手,薄嬷嬷气恼拍开骆老头的手,将朝食放在桌上:“谁家也不愿遇上这倒霉事,这还影响我们开门做生意哩。”
“是是是,是我嘴贱。”骆老头嘿嘿笑着接过筷子,津津有味的吃起朝食:“要我说,这不算什么事,等会差爷一来,说不定判自缢就了事了。”
骆老头这么一打岔,大堂内气氛渐渐活络起来,吃着朝食的客人也都找到话头,聊天内容渐渐往自己见识的奇人异事方向发展。
靠近言菱的那张桌子,坐了四位客人。有布衣短打在身,有绫罗绸缎加身,也有劲装武器在一侧的,其中一个灰色布衣客人,腰间挂着一枚鎏金印章,兴致盎然道:“现今是什么世道?自异星坠落,奇人异人横行,想要一个人死又有何难。”
他手拿馒头慢条斯理的咀嚼着,仿佛手里不是干巴巴的白馒头,而是世间上等的佳肴。
堂内众人虽都各自吃着朝食,听到他说这话,都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