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穆游紧赶慢赶，正追上了在雀蓝湖久等的秦先生。好在先生并未怪罪，只是穆游想起日后夜里偷来练武便犯了难。正待他纠结地想试图问清秦先生坚持不入关的缘由时，郯松突然来平山堂借人手。

原是商队激增，尤其是傍晚燕归巢时云平楼忙碌非常，柳元和伯兰皆被请去，每晚只留下石上月和穆游守家。

故这练武危机没等成型便已化解，穆游仍是一如往常同秦先生习武。那人也不说拜师收徒，只是一味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也不管穆游是否真的学会。故相比习武先生，对于穆游而说他更像是本千变万化的武林秘籍。秦先生始终对他一如初见般淡然，穆游也将他认作自家长辈一般尊重敬待。

只是明日必要告假不可，穆游站在高岗望向天边的圆滚玉盘，听到身后衰草微晃，转身正看到踱步而来的秦先生。

“不错，我尚在一里之外，你已然察觉到，很不错。”

穆游只觉得今日秦先生有些不同，看了半晌发现他那杆青竹今日也没带来。“先生，明日中秋，学生恐不能前来，特此向先生说明，望先生海涵。”

闻此，他脚步微滞，随即扶起穆游，笑道：“不想竟是你先向我告辞。”

“先生？”

“我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

穆游没想到告假反成了告别，一时呆愣，见秦先生递予的东西也忘了接手。“你是可塑之才，可惜我要忙的事情太多，这本书算是我这几年的心得，传于你了。”

“先生教我本领，又赠我良策，学生无以为报，还请告知学生名姓，来日必谢师恩。”

“好孩子，日后你能活得很好便算是报答罢。谈何虚名，我还要叮嘱你再瞒得紧一些，倘若有缘再见，你我也不必相认。”

“小石头，小石头，昨日我们说好了要去燕谷置帮忙的，晚上还要去你郯姐姐那里。我不管你昨夜何时晚睡，快起来。”

石上月眼皮都不抬地一把按紧枕头，此刻正在懊恼昨夜自己晚睡，正巧看到穆游的院子灯居然反常地亮着，贴着墙根偷看到他正在院中练武。这小子居然背着我在偷偷努力练武！怕是要等下次比试时赢了自己！石上月细思极恐，回到院子里乒乒乓乓地耍棍到四更天，还是柳元炸着毛把他踢回屋的。

石上月眼睛上顶着两个黑月牙，气鼓鼓地打开门，看到一旁正神清气爽地逗着小陈皮的穆游，更气了！刚要耍赖关门，门框瞬时被人抵住，门后出现了柳元那张笑眯眯但充满威胁的脸：“你要是敢关门，我就告诉伯兰和郯松你天天晚睡，他们正愁你长个呢，今日中秋，你是想吃油麻馅的乳饼还是吃醉酿青鲂。”

“醉酿青鲂！”石上月登时在房中窜出。

“对嘛，乖乖听话我自会保全你。”柳元笑着点点头，转身又找穆游，“带着小石头，咱们出发！”

岁至仲秋，客商往来的确繁忙，前往燕谷置的一路便是胡商的摊市穆游也瞧见不少。

四人甫要踏进燕谷置的大门，都齐齐停住了脚步——整个燕谷置的前庭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柳元放眼望去，心中一一对照盘算：驿置的小吏应是全都到齐了。穆游看着柳元面色如常便知师傅有自己的打算，放心正身观察着，还在人群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常伯和赵叔在一旁攀谈，时不时能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他们爽朗的笑声。郯松阿姐居然此时也没在云平楼布置反而此时正在牵着程璧阿姐的手却听不到在聊什么。

还是程璧先穿过人群看到了柳元他们，踮起脚对他们晃了晃手。

“宗大人半刻前去北原府催令长了，估计快回来了，你们今日来的倒是比我想的要早。”程璧还没等说完便眼尖看到了正来到的两位大人，遥遥颔首会意后对着人群说道：“大人回来了，大家都入席吧。”

程璧领着隶民们纷纷落座，石上月四处没瞧见江岭，就拉着伯兰坐到了郯松身边。“你说小石头是不是就是大智若愚的那种奇才？”柳元笑看向那云淡风轻的两人，侧耳对着身边人喃喃道。身旁一直没人应答，她转身就对上穆游那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脸。清心寡欲？但他只是个孩子，这样形容终归有些别扭。天真无邪？还不如将它让给正忙着两头牵话的石上月。打散心中腹诽，急撩了几把头发的柳元一本正经地开口：“今日这场集会你且听着，日后可能会有用。”

集会？穆游心里疑惑，就听到令长带着赶路的喘吁开口说：“召集大家的缘由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今日就算一个旁听的，一干事宜全权托付宗大人。”

“啧，你何必。”刚端起茶的置啬夫听到他这番说辞急向旁看去。令长却不待他再推脱，直直坐下。宗青山有看到柳元也笑眯眯地避着自己的目光，心中便将这两人的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轻叹一声，拂袖起身道：“承蒙诸位信任，今日请大家到此也是集思广益，还望各位畅所欲言。”

穆游听完置啬夫的一番话也明白了今日集会的目的，前些天他就听柳元常和伯兰聊道：驿置在战火后早已失修，当地零星的商贸活动几乎全是民间自发完成。因为官府并没有给出一套统一规范的标准流程，商贸的各种货币也在此处混乱通用。昔日辉煌的商贸之路纵然多方皆想打通，但仍灰暗堵塞。

置啬夫与令长皆是苦恼，他们找到柳元商讨，便有了今日集会：拉来驿置一部分的吏民，大家在一起先指出问题，才能对症下药。

刚开始四下皆静，大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多少，一时间多少有些尴尬。穆游见柳元轻微转了个方向，他顺着柳元的目光看去，果然有一小吏正站起身来。

“大人，文恒有话要说。”看到宗大人温笑点头后他继续道，“如今来到北原的外籍商队日渐增多，有时在置内碰到时常听他们说没有合适的地方开张做生意呢。”

“哦，我记得当年令长划出了西街用于胡商交易，如今我时常去往西街，看到还有许多空的商铺，他们是否入关时漏听了这条？”

“回大人，但他们并非是不知，而是不能。当初大人划定东街给我朝民商，西街给过往胡商。可我了解的大部分胡商皆是可居于此，大部分是来北原借路前往白京，这样一来西街现有铺子的租金对他们来说便不划算。”

“文恒所言极是，竟是帮我解惑了！”文恒就直挺站立着和置啬夫一问一答，两人似乎都摒弃了各自身份，像是好友笑语攀谈一般。甚至因为日常记事誊写的官吏也被拉去商讨，文恒一面说，置啬夫一面写，反倒是宗大人更是忙碌。

一个平时照看马厩的小吏也就大着胆子举起手，看到大人们欣然点头后像个炮竹一般彭地原地站起：“我见过的许多客商都曾有和我抱怨说他们的马匹走到北原后没有地方可以随时歇脚。”

置啬夫和柳元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已然明朗：修缮前朝驿置势在必行，并且还应当再增设我朝新的驿置。

越来越多的在燕谷置和客商打交道的小吏都纷纷起身，看得几位民商心里直发痒，终于，还是赵其率先起身：“嗨呀，如今咱们北原人多了，来此的商户也多了，带的酒便更是琳琅满目，我这赵家酒卖给他们都不知该如何给价。同一个价格，给那没胡子的就算是公道价格，给那有胡子的反倒是常常同我折价。而且不止我这一家铺子，在集市上常有人因此吵架，但是大家最后一般都是听粟特人给出的价钱。虽说这一贵一贱我也没什么损失，但我现今只要看到外商来买酒，心里总是打鼓。”

人们一看自己说出了久藏心中的不满，大人们也不怪罪，就像是泄了洪水一般说着自己和身边人的各种不便。

会后，令长只说今日朝廷会有诏令如今要去提前准备，将燕谷置一干事宜全权托付给了宗青山后便匆匆离去。置啬夫留下柳元一行人，将问题一个个梳理好后，打算即刻亲身去往各大酒楼找粟特商队，将他们像在驿置那样都聚集起来，逐一询问。

柳元和置啬夫正在向常伯他们询问粟特商队的详情，石上月听到待会要去酒楼再问问题，抬头问天：“什么酥？他们的饼好吃吗？”

穆游是在是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抬头正对上石上月正瘪嘴皱眉盯着他。“粟特人是一个出生便奔波在商队中的种族，他们没有自己的国家。听闻粟特人在五岁便要识字计数，懂得人情世故后首要事情便是将自己的货物转变为通用的金钱。是出了名的行商，所以大家会认同他们给出的价钱。”

“‘利之所在，无所不至。’是他们四海为商唯一的信条，很神奇的民族。”程璧正朝着他们走来，“好穆游，等会儿同你师傅说一声，我还要回去同她们摘石榴以待今晚中秋宴，便先不与她一道了。”

“哎，他们刚商量好最后去我的云平楼，你要是不跟着去，晚上可要早早到我那里，我今日一早便叫江岭准备好酒宴，以待佳人。”不知道郯松是在哪里冒出，在身后一下子环抱住程璧。

“你还跟着他们一起？”程璧被人抱得有些痒，侧头笑着问身后人。

“那是自然，他们要去的可是北原仅有的几个繁华酒楼，我就算作为云平楼的掌柜也要去考察一番行市，更何况这些地方这么杂乱，我也不放心嘛。”

程璧听着那人渐平的语气，本能地想安慰同伴，可握到的却是一双温暖干煦的手。“哼，你还要冰我，今晚不准你晚到。”

这里两人又抱成一团，堂前伏案的几人也完成了手中的活儿，举手一招呼，五人便随着置啬夫一齐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