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心愿便写在花灯里,社神听见了会为你们实现。”潆泓笑。
“孜夫也要花灯!”文孜夫高大的身影跑过来,他好奇的眼神一直盯着花灯,拖长声音喊,“懋卿——花灯——”
“这是我买的花灯!你叫长姐有什么用!”潆泓没好气地说,一边塞给文孜夫一盏花灯。
“走吧走吧,一起放花灯。”文懋卿笑,挽住潆泓的手臂。
说着一行人到了河边,各自在河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
逸想起秦氏旧人,在纸上郑重写下“平安”二字,只是他将花灯放在河中时,花灯却翻了个身灭了,他神色凝重,忽又苍凉笑起来。
“逸哥哥别往心里去,我的河灯也翻了。”褚安疆过来安慰逸,“看来是我们技艺不够,下次就不会再翻了。”
这时聿策和文奚也走过来,文奚还拿着一手的灯笼和焰火。
“这是你的战利品?”文沅芷问,聿策却是笑了:“他自己买的。”
“天下之大,能人辈出……”
“说大白话!”潆泓打断,文奚咳嗽几声说:“输了,猜字谜慢了、跟别人打赌也输了、钱还被骗得掏出来买下这些小玩意儿。”
文聿策又笑,文奚公子风度全无,道:“还笑,刚刚就是你笑得最大声!”
这回众人忍不住一齐笑了,文懋卿伸手讨要文奚手中的焰火说:“可以放吗?”
文奚手慢,文孜夫却手快,当即点燃几个焰火,有几个就直接在脚下噼里啪啦炸起来,吓得大家一起跳脚,文奚也又惊又怒逃来窜去。
“孜夫啊!你干什么!”
“懋卿——”
“叫长姐也没用!”
文懋卿畅快地笑,这时一只点燃的焰火被递到她面前,暖黄色跳动的火光像是人间的星星。
是文聿策,他小心地伸手,将文懋卿想要的焰火递过来,说:“可以放。”
于是文懋卿也接过来,孩子气地用焰火绕着文聿策画了个圈圈,说:“社神祝福聿策得偿所愿。”文聿策也笑,学着文懋卿的动作说:“社神祝福……懋卿得偿所愿。”
那边文孜夫依旧没停,不停点燃焰火往身后扔,文奚和小寺人躲得狼狈,又不得不追前面作乱的人,一切都混乱又和谐,直到褚安疆和简昭发现文孜夫怀里的焰火都被不小心点燃,而且……
他正在往自己这里跑。
“啊啊啊!你不要过来!”
焰火终于全部被燃尽了,跑来跑去的几人也像是从泥里打了滚回来。文孜夫弯着腰凑过来,文懋卿自然拿出帕子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泥,直到他明亮的眼睛干净如初。
“焰火可以放,好看吗?”文孜夫眼巴巴地笑,文懋卿也笑了,她点点头:“好看。”
乱七八糟但是快乐的夜晚,文懋卿想,就像小时候那样。
只见褚安疆与潆泓又与稚幽、沅芷等人闹起来,潆泓问:“我愿今后可当大将军,上战场杀敌,这花灯便顺遂我意……褚安疆你是不是许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愿望,社神怒了才翻了你的花灯。”
褚安疆脸红了一片:“呸呸呸,胡说八道,这八字都有一撇了,怎算大逆不道!我不过是希望与你长久,生好多小宝宝罢了!”
潆泓脸色更红:“你胡言乱语!”想了想又惆怅道:“可是你的花灯翻了。”
褚安疆安慰她:“今年翻了,还有明年、后年,是我心愿许得太早,等我们成亲那年肯定就不翻了。”
潆泓果然又开心起来,与安疆分别拉着稚幽与沅芷问他们的心愿,沅芷那边说“我愿与未来夫郎长相厮守”,稚幽却怎么都不说。
安疆灵机一动道:“昭哥哥的愿望是他所护之人安好,好稚幽,我拿他的愿望换你的。”
稚幽笑,方道:“我愿所爱之人平安。”
安疆来不及好生探讨一番所爱之人,就听得身后简昭大喊:“褚安疆!你偷看我的愿望也就罢了,还与人交换!”
褚安疆吓得拉着潆泓飞也似地跑了,简昭白他一眼,凑过来问文懋卿:“你许了什么愿望?”
文懋卿摇摇头,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要的是什么,只留了片空白。她对自己说,但凭几心。
简昭看文懋卿神游太虚之状,笑了笑:“有人却知道你现在要什么。”文懋卿顺着简昭的目光看向对岸,公孙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那边,捧着花灯朝她遥相一敬,向旁撤开一步。
勐平、叔齐、杨之焕、卫风、张庆成等十三门客一一上前,向文懋卿拱手行礼,将花灯放在水中,拿起长长竹竿将花灯推到文懋卿这边来,文懋卿打量四下,百姓多有这般行为,也便放心。
简昭安慰道:“公孙公子一直在照看他们,你放心吧。”
都还活着,那就好,文懋卿也动容地笑了。她忙蹲下身,将那些写着字的花灯一一捞上来。
“士为知己死,不惭世上英。”
“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
“臣心一片磁针石。”
“伤好否?吾心不改,志亦不改。”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我落魄至此,他们也愿生死追随。”文懋卿一一看过去,“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若再沉湎过去的失败当中,又有何脸面面对他们呢?”
念及此,文懋卿取来一只花灯,在其写上“青天大道艰且阻,不忘步月登云志”,也学着他们用竹竿推了过去。
那边人收到消息,皆是欣慰笑了。不多时,那边又推来一盏花灯。原是妎与阿青也来了,在对岸欢快地与文懋卿打招呼。
文懋卿取过来看了,上头画着一个小女孩,写着:“姐姐,阿青长大保护你。”
文懋卿看过去,妎很开心地握住阿青的手写字。文懋卿笑了笑,也回花灯道:“那姐姐等阿青健康平安长大。”想想觉得不够,又画上一个笑脸。
对岸门客俱在,身边亲友相伴,宫中更有人相候,她又怎会觉得是孤身一人?
“谁道我穷途末路?谢安居东山,未必不复起。”
“臻儿,你觉得,她会喜欢谢夫子学生这一称号吗?”谢遂南远观文懋卿众人,笑着问身旁的季臻。
季臻垂眸不言。
谢遂南却笑道:“这世道艰难,一个小小女子却能治流民、护百姓,更说出世家罪奴并无区别的话来,谢某不欲入世,可也对她生出敬意。”
“夫子若是喜欢她,收他为徒未尝不可。臻无权过问。”
“恰恰相反,我定要你同意才行。”谢遂南道,“我虽看重她品行高洁,可却不能放下上元城外众多需要帮助的百姓。待我走后,只有你这位师兄代我教导这个孩子了。”
“夫子?”季臻目露惊诧。
“顿牟拾芥,磁石引针,便是你二人了。”谢遂南一笑,“你会是比我更合适的老师。”
“她觉得我狼子野心,我觉得她妇人之仁,哪来磁石引针,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说‘天下何必是一家之姓’。”谢遂南想起幼时在他面前发问的小季臻,当时谢遂南斥他荒唐,他却说天下未必只有他一人做此想法,“我看着她,就像看见那时候的你。”
“夫子却是高看她了。”季臻哂道,“你未见她朝堂之上要架空诸侯六府,将天下权力尽收天子一人。”
“若她真是以权柄论生死高低之人,又怎会抗旨力保她十三门客,又怎会启用罪奴庶民,甚至吃力不讨好也要第一时间救下城外流民?”
季臻却是无言,他似乎被说服了,又似乎他本就是这么想,他坦白道:“我看不透她。”
“身在局中,哪有事事都看清的道理?”谢遂南道,“臻儿,我只问你,王姬殿庭受罚,你为何送她回宫?”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不该受此屈辱。”
“你也没有看清你自己。”谢遂南道,“你浸淫官场多年,是不是也早已忘记了世上还有忠贞不屈、光明磊落之主?”
忠贞不屈、光明磊落……
季臻回想着她说“民之罪,在于臣、在于君”的从容,说“值得”的坚定,匍匐在地说“臣下之罪,是主上之罪”的祈求,说“你和他,我和他,又有哪里不同”的冷漠。他与文夔与虞家陆家诸人争斗多年,向来是棋子说丢就丢,怎么就出现了一个把人当人的文懋卿呢?
“更何况,臻儿,世人皆道谢遂南光风霁月,可我也有我的私心。”谢遂南又笑,把季臻思绪拉回。
“夫子向来不慕名利,更不参与朝政,谈何私心?”
“我想谢家亲近文懋卿,有朝一日她可以救你全身而退。”谢遂南说,“此番上元一行,真叫我看见你周遭危机四伏。虽然知道你多谋,可也忍不住担心。”
“她宽厚仁慈,若真有一天……老夫今后不在你身边,还有人能助你护你、为你说一句话。”
“夫子……”季臻握住谢遂南的手,感受慈父严师的暖意,“臻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不叫夫子担心。”
“你自有识人之明,我想你代我教她,也是请你自己去了解她、引导她。有此仁善,恐其才德不继;有此才能,更怕其误入歧途。”
季臻看着刚刚少女待过的地方,没有回答。谢遂南却像是看穿了他,只胸有成竹地赏起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