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重固宗，元良贞万国。天策文长王姬懋卿，器质冲远，宏图夙著；孝惟德本，仁为重任，以安万物。王迹初基，妙算穷神，伐暴除凶，职兼内外。礼贵从宜，利在因民，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太女。所司具礼，以时册命，布告天下。”

元穆十七年十月廿一，文懋卿听着元忠下达文书，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向天子方向端庄走去。

众多宫人寺人依礼停在殿门不再进去，只目送身着太女服饰的文懋卿缓步踏入殿中，姜女史在身后看着那个披着太女蹙金霞帔的人走向四方红墙，恍惚觉得文懋卿被困住了。

文懋卿看着高位上的文夔，端着臂膀过去，她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那些或阴险、或算计、或冷哧、或坚定、或支持的目光，都会慢慢被抛在时间之后，而她会一直往前走。

曾经她衣着单薄地走在命运为她铺就的荆棘路上，无一刻能够安寝；今日之后，她依旧如履薄冰，却无比安心。

她踏上金漆红绸铺好的御阶，端正站在祭祀台中央。屈宗伯祭天召礼，春官府司执礼者围着文懋卿跳祭祀舞，群臣恭敬站等候在大道两侧。

祭祀舞毕，执礼者尽数散去，公孙小宗伯上前为文懋卿祷祝，祝词毕，他引领文懋卿祭天祭祖，直上天子阶下左侧。

文懋卿坐在太女之位，任宫人躬身捧着她的霞帔随侍身后，又接受众臣并不那么真心实意的道贺。一切都尘埃落地了么？她只觉得新的一切要开始了。

现在这些目光，都在她的脚下。

她的视线一寸寸勾勒这大殿的摆设、这大殿里站着的人，像是十七年里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量这个世界。

对权力的好奇与渴望有一瞬间要冲破她的平静喷涌而出，可她一举一动尽在他人眼中，她舒展眉头、垂下眼帘不让情绪露出分毫，再睁眼时俨然便是一位不扶而直、温柔自牧的太女。

礼毕，文夔起身宣告天下：“文太女即日入主东宫，邹太保国之重臣，封为太女师，当尽力辅佐太女，协助太女处理政务，经邦弘化，责无旁贷。”

“臣遵旨。”邹邈出列领旨行礼。

“简五公子昭、邹五公子琞、苏大女公子婳，品行高洁、鹤鸣之璧，擢为为太女侍，每日入宫随侍，监督太女政令弘文之学，六艺德行之操。”

“臣等遵旨。”三人出列行礼。

“狼女，山虎，你二人为太女钦点的白山将军，予一人特封你二人为白山郡尉，掌白山一方安定，日后定时呈上军报。”

“谢恩！臣谢恩！”二人喜极而泣，俯身大拜。

“吴兕，特擢夏官府司军司马吴兕，当保东宫上下无虞。”

“臣领旨！”吴兕跪地道。

文懋卿看过去，认出此人正是十四年护送她回朝的宫伯，是个忠君不二、不可拉拢的硬茬，无论哪个世家送给他的礼当日就会被退回，因而极得天子看重。

其实忠君者却不问君者谁，也不难拉拢。文懋卿打定主意，移开目光。

“见过殿下。”三位太女侍向文懋卿行礼，文懋卿亦是回礼道：“见过各位老师。”

“殿下谬赞，殿下曾拜谢夫子为师，今后怕是无人能当得上殿下老师之名。”苏婳道。

“三人行必有我师，苏女公子，我侪多英雄，何愁无师从？”文懋卿笑道，“天子请三位做懋卿的老师，自然有诸位的过人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苏女公子敬重谢夫子，但在宫中还是谨言慎行为妙。此言要是传出去，叫人以为是太女对我们不满，岂不是徒为太女惹是非。”邹琞皱眉道。

苏婳方一揖道：“苏婳方才说了些混账话，太女恕罪。”

“多谢表哥，我们几人年纪相仿，不过说些玩闹话，不碍事的。”文懋卿扶起苏婳，又侧头安抚邹琞。

“作为赔礼，不如我将锦囊赠予太女。”苏婳笑道，“是从商贾贾丹那里买来的，苏婳曾与其有些渊源，时而会交流些新鲜事。”

“多谢老师，懋卿收下了。”文懋卿眯着眼笑道，“作为回礼，我那有好些谢家真迹，还请苏女公子一赏。”

苏婳又惊又喜，再三推脱下被姜女史领着去了书画阁。

文懋卿又朝邹琞一笑道：“表哥也别拘着，懋卿听闻表哥素爱机巧之事，恰逢张榕筑师来东宫为懋卿造书阁，不如让瑜领着表哥先去看看。懋卿与公子昭有些时候没见了，让我们好好说些悄悄话。”

“殿下自小与公子昭亲近，想着法子把我们支开，我怎会听不懂？”邹琞无奈一笑道，“只是别叫外头的人瞧见，我们几个不打紧，总归对殿下名声不好。”

“多谢表哥，我们待会说完话就去找你。”

“不必了，我们来本就是与殿下见礼，礼行过待会就走了。今日最累的只怕是殿下，不如午间休息一下，午后我们再来。”

邹琞行礼走了，简昭调侃道：“好歹能与我说上话了，如今你位高权重，想见一面还真难。”

“来日方长，只怕以后你想不见我都难。”文懋卿笑，随即拆开苏媪给的锦囊，里头是勐平君的字条：秦家立府，恐有离主之心。

简昭凑过来：“秦逸生有异心？他看起来并不是这种人。”

文懋卿凝重道：“今晚我去六英宫看看。”

“你要当面对质不成？”简昭大惊失色。

“若失秦家，如失一翼。不如早问早结，我也好再做打算。”

“如果秦逸信守诺言，那必然还是视你为主。如若他另有选择，当面问又有何用？不如顺势为之。”

“不瞒你说，秦夫人已领全族投入我门下，我相信他们。”文懋卿说，“只怕君命难违，他们被迫另有选择又不敢与我明说，忠义两难。兹事体大，不如当面说清，免其被折磨，免我徒猜疑。”

“也好，秦逸品行高洁，是去是留，他定不会虚言糊弄。”简昭一笑，“就算另立秦府，未必是一件坏事。”

“此话怎讲？”

“秦族漂泊无依，若有府门为根，今后也许能在上元有一席之地。秦夫人若是知道也会劝秦大公子答应立府之事。”简昭拍拍文懋卿肩膀，“另立府门未必代表投入天子门下，只要二位公子此心不移，世家秦家远比太女门客的身份有用。”

“如果另立秦府对我们所有人都好，秦逸一定会答应的……”文懋卿说，“可我也正是担心这一点。”

“为什么？”

“因为你说的另立府门所有的好处，都建立在天子信任秦家的基础上。”文懋卿道，“天子信任秦家，秦家的择主才有意义。可现在是我在其中担保，我让秦家归我门下，秦家才能复秦氏。一旦他背主一次……”

“……天子再难信任。”简昭也意识到这是对秦家的一场试探，问道，“需要帮忙么？”

文懋卿摇摇头，叹气道：“不必。我想秦逸肯定也明白其中关窍，只看他怎么选择吧，我们强留无益。天子就算不信任他，也不会再下杀手。”

文懋卿又想起一件事：“父王朝议之时提到谢夫子的妹妹谢弢，阿昭帮我打听打听。”

“你是谢夫子的学生，怎么还叫我这个外人打听？”

“名义上是谢家的学生，可我见过的谢家人除了夫子、佑儿就只有季臻。”文懋卿扯着他袖口，“好阿昭，我想认识她，帮帮我吧！”

“太女吩咐，简昭哪敢不从？”简昭装模作样地行了大礼，“不出三天，为你联系到她！”

夤夜风寒。

六英宫殿门前，姜女史问：“殿下相信秦逸公子会回来么？”

“我不知道。”文懋卿摇摇头，忽然想起姜女史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她回身握住姜女史的手，“姑姑去睡吧，我不会等很久。”

姜女史还想留着，文懋卿强硬道：“懋卿以太女之名吩咐你回宫歇息。”

姜女史拗不过，把灯笼留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文懋卿倚着门扉，她知道秦逸是一个怎样的朋友——就算诱惑再多，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边；可是这次的诱惑是上元秦家之名……

秦家族人对秦逸而言何其重要？重要到他还是幼子时便可抛却尊严自由护之周全，现在拥有一个让秦家立足上元的契机，他怎么会不心动、怎么能不心动？

饶是她，也想要为秦逸选择离开。不过是剥离太女公子的身份，却能重立自己的家族、也依旧能为她筹谋，这是两全其美，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她又在等什么呢？

上元的夜，若是万家灯火熄灭，便是干干净净、完完全全的沉沉的黑色，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声都进不来，阴影之厚重是刀剑也劈不开的。

文懋卿抬头看了看，竟然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只剩远处朦胧的月色隐隐照亮门前的路。

这时一点亮光从远处靠近，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是有人打着灯笼走来。月色和烛火相交映一同笼在来人的身上，文懋卿终于笑了。

哪怕所有人都不确定他会不会回来，哪怕就连她自己都理智地想叫他不要回来，可是他还是回来了，稳稳地托着月色和烛火，一步一步走向六英宫。

文懋卿远远看着秦逸月白色的袍子，疯狂跳动的心脏逐渐安稳下来。秦逸也看见了文懋卿，笑着问：“天气寒凉，殿下身子弱，怎么不回阿房宫？”

文懋卿被纠缠的心思搅得苦笑连连：“恐君还，恐君不还。”

秦逸一笑，他知道文懋卿的希冀与担心，可是他也记得文懋卿叫他学会为自己活一次。所以这次他去见他的族人，去安置他们，去让稚幽接任秦府家主，建立秦府——因为他这一次要留在他最想留的地方。

秦逸灼灼美目直直望向文懋卿，她额边簪着秦家花珈，摇曳的玉珠曾经藏着一道疤痕，乱了他的心，他露出对着文懋卿惯有的温柔：

“风景虽好，无意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