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策说得对,父王。”文懋卿掀开帘子侧身进去,“也许父王该嘱咐我善待聿策。”
“懋卿……”文夔挣扎着坐起来,文聿策手忙脚乱地给他垫好垫子,手下触感只剩骨头。文懋卿见文夔已是行将就木之态,只怔愣片刻,又恢复如常。
文夔看出她踌躇心态,笑道:“聿策,你先下去罢。”
“父王?”
“下去罢,在外面候着。”文夔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多言。文聿策不得已,只能行礼告退。
“有什么想问就问吧,现在只有你我父女二人。”
文懋卿不说话,目光深沉。
“让我想想,困扰吾儿的,是齐城?”文夔就这么拉着她的手,像一对真正的父女一样,开始话家常。
见文懋卿摇头,文夔笑道:“对呀,怎么会是齐城,瞧瞧我的女儿做了一件多伟大的事啊。”
“保护了这么多子民,守住了我们华朝的每一寸土地,留住了每块土地的风俗,还提拔了那么多有才能的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呀。”文夔笑着擦掉文懋卿脸上的泪水,继续猜道,“那就是推行的新政遭反对了?”
“别管他们那些老古董,道理规矩一大堆,死板,讨厌极了!”
文懋卿被文夔孩子气的语气逗笑,文夔一副舐犊情深的模样,摸摸文懋卿的头:“知道了你的变法,阿爹很是骄傲,我想你阿娘也会以你为傲的。”
“阿爹对不起你,懋卿,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后。”文夔忽然笑了一笑,“好在阿爹可以去找她了。”
“阿爹!”文懋卿大骇打断,她不在宫里的这期间,父王定然承受许多,亲人故去之痛,孜夫谋反之煎熬伤心……还有她种种违逆之举,于父王而言无一不是诛心之痛,可她似乎也从未站在阿爹的角度为他考虑过。
“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文夔笑道,“那跟阿爹说说,到底怎么了?”
“聿策……从头到尾都是父王派来对付我的是吗?”
文夔没有反驳,继续道:“你应该知道予一人真正想传位的人是谁对吗?”
“懋卿,你不能继位天子。我听闻你让张庆成择吉日准备祭祖登基,可是你招惹了世家和诸侯,不能登基。”
“懋卿有办法让他们臣服,父王不相信我?”
“我没有怀疑你,可是那件事的知情人太多了,一招不慎,文家打下的天下就没了。”文夔叹气,“予一人不想冒险。”
“我会处理好一切……”
“你没有办法,懋卿,阿爹没有时间了,无论阿爹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怪罪阿爹好吗?”
文懋卿又哭又笑,她与她的父王似乎永远无法达成共识。
“如果你相信我,又怎么会觉得我没有办法呢?”文懋卿反驳,“父王,你为什么总是让我相信,只有别人才能保住我的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再也不听我说话了,懋卿。”
“我记得父王曾经教过我,以贪止贪,臣子制衡之道。”文懋卿回忆道,“那时我无条件信任阿爹。”
文夔没有打断她,听文懋卿继续回忆:“可是天子御下之道真的能治民治国吗?如果能,怎么会有这么多吃不饱饭的百姓,怎么会丢失三千丈土地,怎么会逼死清清白白的谢夫子呢?”
“也许父王不是对的,父王是在用打天下悟出来的经验。”文懋卿道,“开国之道与守国之道,也许并不一样。我只是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文夔目光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只道:“也许我不该同意让季臻教导你。懋卿,季臻死了是一件好事,这件事与他一定脱不了关系。”
“父王?”
“季臻……不算个好人。”文夔斟酌语气后说道,文懋卿看过去,文夔笑,“我听闻他就在你殿中,早知今日,当初他不该做这么绝。”
“什么意思,阿爹?”
文夔又摸摸她的脸:“懋卿十四岁那年从柔然回来,遇见了一场刺杀对吗?”文懋卿直勾勾盯着文夔的眼睛。文夔避开她的目光,说:“那场刺杀,是阿爹派人去的。”
她如坠冰窖,整个人僵硬得动弹不得。
怎么会呢?她以为是旧虞家,也以为是季臻,可是最后……怎么会是她的父亲想杀她呢?
“阿爹不想伤害懋卿,但是你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所有的世家都盯着你。”文夔解释道,“所以派去宫伯假意刺杀你,让驿丞禀报,这样他们短时间内就不敢对你动手了……”
“可是季臻啊,一头帮着我,一头帮着虞家,让我差点就见不到懋卿了。”文夔握住文懋卿的手,“他是没有心的野兽,养不熟的。”
“我让你向他求师,是想你顶替他,也是希望他念在你是同门师妹的份上不要对你再下毒手。可没想到他要叫你们兄弟姐妹互相残杀、分崩离析,仿佛这样就能达成他所谓的平衡。”
公孙一和赵芥子的消息、秦夫人的警告在此时与文夔的话全部汇合,她以为早知道季臻想过杀她,再听到时就不会难过,可是不是的,一切都清晰锋利,像一柄剑刃,顺着她肌理无比顺畅地将她分割得七零八落。
“现在你已经完全入局,如果他的阴谋得逞,华朝危矣。文侨太小,只有聿策还能破局了。”
“父王要走了,国丧三年,你……”
“阿爹!不要说了。”文懋卿起身打断道,“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文懋卿站在门外,看着紧闭的门扉,就像是她父王的心一样,无论如何都将她阻隔在外,她怨过他吗?恨过他吗?对他失望吗?想要因此不再顾忌父女亲情吗?
似乎都有过,她一次次感受到他的温暖想向他走近,可是一次次被逼退,直到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前进。
“疾医!疾医!”元忠进去后,仓皇的声音响起,文懋卿也失了镇定,慌慌张张往里跑。
“阿爹!阿爹!怎么会?刚刚还……”
文夔面色红润,此时竟自己坐起来了,他向文懋卿招招手,慈爱地呼唤:“懋卿,过来。”
文懋卿三步并作两步,抓住文夔的手,任由他将自己搂住。她的头窝在文夔的肩头,双手抱住父亲,听文夔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懋卿,你要平安,要平安。”
文懋卿眼泪忍不住地流,她想,她怎么会什么都留不住?她感受到文夔在抚摸自己的脸颊,便伸了手捉住那只苍老宽厚的手掌。
文夔说:“阿爹走了,吾儿,阿爹走了以后……”
文懋卿哽咽着“嗯”了一声,文夔又喊了她一句:“懋卿吾儿……”
“阿爹,我在。”
“……”
“阿爹?”
文夔的手从文懋卿手中滑落,一支碧玉瓒神鸟簪子叮当掉在地上。文懋卿愣住了,她还在努力听清文夔想对她说什么。她将文夔的手放进被子里整好,再次起身,走出门外。
“天子,崩!”
元穆十九年三月初四,屋内元忠一句悲戚而嘹亮的呼声响起,这上元的开创者,她心里崇拜、埋怨、深爱、憎恶的天子,她的爹爹——
走了。
文懋卿脸上的哀伤先是被不可置信取代,随即被汹涌而来的悲哀全部掩盖。她紧闭着双眼抬起脸,似乎在努力抑制着身体里不断颤抖哭嚎的猛兽。元忠踱步出来,将一枚精巧的玉简交给文懋卿。
“殿下,天子最后令奴交此玉简给殿下,可号令上元所有死士。”文懋卿身子一抖,元忠继续俯身在文懋卿耳边,以只有两人的声音道,“天子先前嘱咐王子善待殿下,若他不听,此玉简可保殿下一命。”
文懋卿睁开眼,豆大的泪珠滑落,元忠向她一揖,向外宣道:“上元鸣钟三万,国丧三年……天子崩!”
她不懂,如果想她活,为什么是让她不要争?如果想她死,为什么又给她玉简?为什么?她不懂啊……
她抹掉眼泪,心里好想问一问躺在里面的人,可是天子驾崩了。
她才刚刚拥有过一刻温情,可就连这一刻都是借来的。她以为人生起起伏伏,总会给她一个喘气的时间,可天都还没完全亮起,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就接连离开她。
“父王!父王!”文聿策方得消息,从殿外赶来,身后还跟着屈筠等大大小小的官员、宫人,他指着文懋卿泪流不止,“长姐,你杀了孜夫,如今——”
“来人!”文懋卿意识到文聿策想污蔑于她,立即打断道,“卫风!捉拿文聿策!他谋害天子!”
卫风即刻领命按住文聿策,压得他说不出一句话。就连身后的官员也不敢出声。
文懋卿缓步走近文聿策,慢慢蹲下来。天子崩,一切事宜都得推后,她的父王,临了以性命阻止她即位,为她的弟弟争取最后的时间。
“殿下节哀!殿下,你是万民的信仰,你不能倒下。”元忠如是说。
她蹲在文聿策身旁,与文聿策四目相对,然后咬破自己的舌尖,吐出血沫。文懋卿与文聿策相对,慢悠悠倒下,问道:“聿策,你也对长姐下毒了吗?”
“殿下!”“殿下!”众人急忙围上来。
不会再有人怀疑她、阻挠她了。文聿策也再也不能对她的毒置身事外了。
可那又怎么样?
她睁眼百次千次,都不能再见他们。
她没有阿娘,也没有阿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