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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我栖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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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说话的,是元旭,正扬声提醒:“徽儿,带阿祯去别处玩,你哥在书房看折子看得想打人。”

承徽笑嘻嘻地问:“那我带阿祯去六叔家玩,六叔六叔,这会儿去还有没有槐叶冷淘?”

“今天没得吃,你叔娘要去京郊骑马”,元旭顿了顿接着说,“跑快点,可以让她们带上你。”

承徽拉着承祯走到前殿,看到坐在堂上的元旻,立即换上温婉得宜的微笑,十分端庄敛衽一礼:“徽儿见过父王。”又很乖巧地从宫人手中接过水壶,替他续茶。

在元旻眼里,她自小就如此温婉得体,他原本只觉寻常,可方才听见那肆意的笑声,再回头见如此乖顺,心中有些莫名不是滋味。

无论是礼法还是精神寄托,承祎和承徽都已找到真正的父亲。

于是,他温声说:“不是要骑马?快去吧,晚些赶不上她们了。”

承徽恭敬地退到殿门,牵起承祯走下玉阶,确定他看不见了,才开始撒丫子狂奔。

元旻看着越跑越快的两个小黑点,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庭院传来苻洵和舜英的交谈,模模糊糊压得很低,传入他耳中却字字清晰。

苻洵说:“我先去看看知蕤,她这红疹子越起越多。”

舜英道:“热成那样的,你跟傅母说一声,不能用冰、拿井水多给她擦擦。”

苻洵问:“午膳怎么吃?”

舜英说:“下午要检阅禁军?不如去西市吃点新鲜有趣的。”

苻洵嗓音带笑:“听隽儿说,西市有家店卖烤驼峰,中午去看看?”

舜英惊喜道:“之前咱们在月山国吃的那种,传到洛京了?”

“听说是月山商人开的店,还挺火爆”,苻洵说,“我让秦川换身衣裳,早点去排队。”

琐碎、平淡,听着又热闹又温暖,明明他们在一起还不到十年,竟比青梅竹马那二十多年还熟稔随和。

元旻静静听着,一颗心慢慢放回实处,唇角也不自觉上扬,像是又放下些重担。正思忖间,深红裙摆随风轻拂,甘甜花香已萦绕满室,侍立女官齐声下拜:“奴婢恭请皇上圣安。”

元旻此次前来,是为辞行。

他想带冯太后和承祉去柘枝城,投身北疆都护府,无诏永不回京。

元旻深思熟虑过,那是冯太后念念不忘的故乡,也是他毕生心结。如今,所有人离开他都过得更好,唯独去北宛,他的余生才会更有价值。

他对她那些伤害,若易地而处,怕是也只愿死生不复相见。

还有更多不能言说,冯太后、他、承祉三人,与舜英结怨太深。他当过君王,深知手握大权的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离洛京越远,他们才会越安全。

冯太后行事再理亏,天下所有人都可以恨她、唾骂她,唯独他没有资格。

舜英沉思许久说:“桑珠还是孩子心性,我确实不太放心,你若肯去北疆再好不过。”

就算有十万大军、有北境都护府,她仍不太放心桑珠掌控局势。

半个时辰后,中书令拟圣旨,册封元旻为镇北王,与北疆都护府互相协作,共同制衡柘枝城王庭、掌控北宛大局,无诏永不过玄阴、乌兰二山。

她如此宽容,元旻并不意外:不是因为善良,更不是什么旧情——那些早被他挥霍一空。她不赶尽杀绝,仅仅出于绝对自信。

她是由水步骑三军、两国重臣王族、几千万百姓共同拥立的帝王,受天地万民的祝福登基,又屡创政绩,托着她这艘船的水深千丈,深孚众望、社稷稳固,他们这些前朝旧人翻不起多大浪花。

她厚待元氏宗族、供养伤过她性命的冯太后和元承祉,更多是为展示自己的帝王气度。若真有人起了什么不知好歹的心思,怕是比耶拉部下场更凄惨。

离开时,舜英突然喊住他:“过几天我们要去给阿晴扫墓,你要不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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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四,咸宁帝率子女及文武百官前往阳华山,拜祭已故的凰羽寺少祭司元晴。

元晴的陵墓在辰陵靠外的位置,舜英走到陵园门口,遥遥望见她的坟墓银装素裹,像是覆盖着厚厚积雪。走近才发现,那是一簇簇雪白六棱花,圆叶边缘一圈银——六月雪。

依照元晴临终遗愿,墓碑并未镌刻她姓名、来处、职务。她出身王室贵胄、年幼入山修行,此后数十年奔走各地,更不惜以身入局、以命为筹,将天地万物当作一盘大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最终,为万世开太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这是她留给世间最后的话语。

当晚,舜英结庐宿在元晴陵墓旁,她终于如愿梦到了元晴。

还是那座千仞高台,手可摘星辰,天高风急、云气蒸腾,元晴站在她眼前,身影越来越清晰。

舜英热泪盈眶:“阿晴,你终于肯见我了。”

元晴面带微笑:“我一直在天上看着你,看你怯懦避世,看你奋起一搏,看你大权在握,看你抛却所有虚无的怜悯和声名,用一颗强大的帝王之心,结束这一轮回的战火。”

舜英欣喜难抑,又有些不敢置信:“我真的做到了吗?”

“是的,你做到了”,元晴笃定地颔首,“你带所有人走到了那个终点,你将开启一个太平盛世,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她的身躯重新开始变淡。

舜英慌乱地去拉,拉了个空:“你要去哪儿?”

元晴笑容温暖,声音轻柔得像拥抱:“我将去往轮回彼岸,下一世,也许仍在中原、也许在北宛、也许在西羌诸国。但是没关系……这些都是大雍之境,你将这片土地变得多和平富庶,我就会过得多安乐自在。”

“我将变成芸芸众生,永远与你同在。”

舜英醒了,微笑看向淡金的朝晖,泪如雨下。

回程经过昇阳时,她下意识看向旧王宫,一瞥之下骤然惊住:缟素白花,缟素绸带,缟素灵幡……铺天盖地的白。

元旭在马车前禀告:“冯太后过世了。”

昨天,元旻祭拜过元晴之后,回宝慈宫,与冯姮关门长谈了一下午。听春羽说,元旻离开寝殿时,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满是绝望和悲戚,眼眶通红蓄满泪水。

然后,跌跌撞撞在宫道走了大半夜,宫学、景和宫、兴庆宫、集贤殿、上书房……甚至是浮玉宫,他都走进去看看,再退出来,像一缕无所依凭的魂魄。

同夜,冯姮饮鸩自尽——跟当年崔夫人一样的毒药,她最终遗愿是以王后之礼,与昭王合葬于阳华山王陵。

一个王后之位,她和她的养女,一个拼命往里钻、一个拼命往外逃。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不外如是。

六月二十,洛京各大客栈生意异常火爆,澄洛驰道车马塞途,龙门渡也停满画舫楼船。全是赶来洛京觐见咸宁帝,庆贺千秋节的藩国使臣、官员、王公贵族。

来最多的是苻氏长辈和子弟,因为咸宁帝已下旨,将在千秋节同时举办皇夫册封典礼。

澄洛驰道洛京入口,苻洵软语请求:“外公,你这么大把岁数了,还到处跑,多让人担心?”

“我来洛京本就是为拜祭神女,如今也该回归山林,继续过舒坦日子”,蚩越盯了片刻苻洵,揶揄地笑笑,“听说你在禄丰山建了个村子,全是故乡人。把舆图给我,再安排几个人来照应,我也享享清福。”

苻洵喜出望外,忙吩咐白袍卫回长庆宫取舆图。

龙门渡口,长亭连短亭,元旻牵着满脸阴沉的承祉,春羽和司徒空站在他身后。春羽自不必说,司徒空一向敬重元旻,得知他放弃执意镇北,也请命随其北上。

一半为辅佐,一半为监视。

这一趟送别,倒显得不怎么萧瑟。

“抱歉,一直把乞巧节当作你的生辰”,元旻对舜英微微倾身一礼,又转身拿起一个木盒、双手递给苻洵,平静地笑了笑,“一点薄礼,早就该送你的。”

登上甲板时,江风拂动他素色长袍,纤尘不染,像山顶一抔晶莹皎洁的白雪。

桨橹轻摇,船头破开波面,缓缓驶向怀阳。

承徽跳跃着挥动手臂,高声呼喊:“父王保重,我跟承赟哥哥会多来看你。”

元旻也笑着挥了挥手:“好,父王要是碰到好马,替你们留着。”

夏季吹南风,楼船向北速度极快,元旻站在船尾,直到岸上的人变作黑点、直到洛京城远得看不见,才缓缓低头。伸手,从袖间取出一枝浓绿。

没有花朵的海棠。

他注视良久,眼眶有点酸疼湿润。或许,只是朔北的风沙太大。

他像是释然地笑了,将那支海棠抛进伊河,看它随波涛起起伏伏、越飘越远。

同一时刻,苻洵和舜英坐在回宫的马车上。苻洵拿出那只沉香木雕琢成的礼盒,木盒盖子用泥金绘着芙蕖和红梅,錾刻着几行小字:荣翊联姻,永结盟好——永平元年正月初六。金粉已经剥脱不少,花纹也有些黯淡,像是风吹雨打了很久的旧物。

揭开盒盖,喜庆的正红色底垫,静静放着两个崭新的大阿福,全都笑盈盈的、穿着红衣,衣服上还有金色图纹:螭龙、雉和白狮。泥娃娃的面部栩栩如生,男娃娃有很漂亮的桃花眼,女娃娃黠慧的杏核眼、像两泓澄澈秋水。

十六年前,在舜英被软禁在兴庆宫那两个多月,元旻也曾动摇过无数次。却终究,选择成全自己那点私心。

这一成全,就是她险些郁郁而终的半生,血亲褚氏被磋磨掉的几十条人命。

舜英越看越气闷,这人自说自话、自我感动的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并没什么穷凶极恶的初衷,一点点私心、一点点偏执,加持权力的一点点任性,落到失权者头上,便是塌天大祸。可她在身心俱伤后,想要去怨去恨去报复,他瞧着却比她更无辜可怜。

她又想起承赟与她说的那番话:过去几十年世道太乱,人人有罪孽、人人有立场、人人有苦衷,可新的世代到了,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要想余生过得舒坦些,只有放下。

往事不堪回首,怨恨太沉重,原谅无可能,可所有人只能选择放下。

只为将来。

她咬牙切齿拧了一把苻洵腰肉,悻悻道:“都怪你,我们送完外公就该直接回宫。”

“不来这趟,怎么得到这个好东西”,苻洵笑盈盈将木盒盖好,珍惜地锁进抽屉,“难得见他低一次头,可不能错过。”

舜英白了他一眼:“……”

这幼稚的胜负欲!

苻洵一路都掀着窗帘,看芙蕖长满洛川,连天碧、别样红,忽然扬眉一笑:“刚好五年,姐姐真是有诺必践。”

舜英一愣,才想起,从建宁十二年冬她许下那个约定,到咸宁元年,刚好五年。

于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本想攒满五年就去游山玩水,现在还得累死累活继续连轴转。”

“无妨,大隐隐于市”,苻洵泰然一笑,揽住她柔声宽慰,“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四处颠沛,能和你还有知蕤永远在一起,还住在咱们最喜欢的洛京,我已经很知足了。”

舜英想到那年的谶言:纠缠不分是半世的纠葛,流离失所是此生的挚爱。

如今,纠缠不分的纠葛已全然分开,此生挚爱也不再流离失所。

如此,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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