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头落月横西岭,塞下凝云断北荒。漠漠边尘飞众鸟,昏昏朔气聚群羊。
瓯托位于乌兰山西端,靠近乌兰沙海。白天很热,金色、白色的沙丘在远方绵延成温柔的曲线,风吹来便是噎满喉咙的干燥,烫得眼睛生疼;到了夜晚,月亮似乎比别处更大,无垠的沙海呜呜作响,像是很多人在断断续续地唱歌。
狸儿喜欢白天,可以把四肢埋在沙子里,滚烫的热气渗进孱弱的四肢,烫得微微发疼。狸儿喜欢疼,疼了才能提醒自己还活着。
他也喜欢夜晚,羊群归圈后,他时常坐在沙丘上,倚靠胡杨树吹那截木管子。木质的管身上开有八孔、前七后一。管口插着哨子,声音又脆又亮,可以在乌兰沙海里传很远。
其实在一年前,狸儿既不喜欢白天也不喜欢黑夜。
直到他遇见了大师父,那个送他筚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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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有缺陷的弃婴,被他称作“额吉”的女人捡了他,将他养活又养大。
这一对母子,天残地缺。
额吉身体不好、又不能生孩子,三十多岁还没有男人娶。家里没有能骑会射、能摔跤打架的男人,他家的羊经常被别家的羊群拐走,额吉每次去讨要都反被打一顿。
还有每次暴风雪,母子俩力气不够,无法将所有羊群赶回羊圈。
额吉就这样,养着别人抢剩下的几头瘦羊、在别人不要的边边角角种上青稞,再靠着零零碎碎的接济,养活了亲生父母都不要的他。
每当额吉看着空荡荡的羊圈、眼圈通红地发呆,或者抱着冻死的羊羔嚎啕大哭时,狸儿都希望自己可以强壮些。
他原本不叫狸儿,从前,所有人都叫他“阿狈”。
阿狈从小就比部落里别的孩子矮小,左脚力量很弱、以至于走路时显得跛。别的孩子能在草原上跑,他多跑几步就会气喘吁吁、涨得满脸通红。
有一次他不甘心,跑得两眼昏花了仍不停下、本能地迈着腿,后来他就嘴唇发紫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这些毛病,在遇到师父后,都逐渐好了起来。
他至今都记得,初见师父的场景。
去年冬天的一个黄昏,邻居家的男孩问他要一件厚绒衣,那是单于送的,他死死攥着不肯给,男孩扇了他两耳光,他脑袋晕晕的,但是气血上涌,捏拳回击了几下。
这是他第一次还手。
单于大人是除了额吉外,第二个对他好的人,每当母子俩快饿死冻死的时候,单于大人总会派人偷偷给他们送些兽皮和糌粑、有时候还会送来热气腾腾的羊奶和酥油茶。
邻家男孩怒了、要他下跪,他犟着不肯屈膝,于是男孩发了怒,两只手铁钳似的摁住他肩膀往下压,同时踹他膝弯。
就在他快坚持不住时,一根长鞭破空而来,抽在邻家男孩背上,卷着他向外翻了几个滚。
阿狈转过头,只见身侧站着三匹很高的马、马背上各坐着一个人。阳光从他们身后照射来,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只觉得说不出的高大伟岸。
领头的男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看起来价值不菲,不是瓯托这边的款式,阿狈曾在单于的帐篷里见过,是他们说的“中原贵客”穿的,叫貂裘。
领头男子跃下马的动作又潇洒又利索,比部落里骑术最好的巴图鲁还好看。
身后两个男人也纷纷跳下马,左边的敛眉垂目神色沉稳,右边的叼了根狗尾巴草、唇角噙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右边那个走到他身边问:“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他无端对这三人生出好感:“阿狈。”
左边那个转头看向领头男子,沉声说:“狼生子或欠一足二足者,为狈。是他?”
“他家的男孩子都是剑眉星目的,鼻子也像,瞧着正是他”,领头男子笑了,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与他平平对视,“好孩子,你额吉呢?”
领头男子戴着精致的银白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紧抿双唇时很是冷清淡漠,笑起来却十分温和,像融化乌兰山积雪的柔软春风。
阿狈最喜欢他,于是领着他进了帐篷。
过了会儿,阿狈听到帐篷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只见额吉双膝着地、跪在那男子面前,双手掩面哭泣。
阿狈冲进帐篷,气势汹汹地说:“不准欺负我额吉!”
领头男子笑吟吟看着他:“哟,小男子汉,是要挑战我么?”
阿狈想起他利索的身手,有些发怵却没有后退,仰起头定定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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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那三个男子挨着他家搭了个帐篷,他满心希望他们中能有个人娶了额吉,成为他的阿瓦。
领头的男子告诉他,他们都有妻子,但是都可以做他的师父。
阿瓦不能保护他们母子一辈子,师父却可以教他功夫,帮他成为草原上第一巴图鲁,自己保护自己。
那以后,他叫领头的男人“大师父”,叫稳重的男人“二师父”,吊儿郎当的男人“三师父”。
大师父说,中原文字里,“狈”不是什么好字眼,另给他取名“狸儿”。
大师父又说,狸是中原的一种兽,虽个头小、没多大力量,却又聪明又敏捷、十分善于狩猎,一队训练有素的狸可以打败最强的头狼。
狸儿也要让自己成为最厉害的狸。
那时,大师父还送了他两句话“狸虽一尺躯,猛气制十里。”
三个师父教了他一些摔跤的技巧,他们称作“巧劲”,又初初教了他些射箭和用刀的要诀。临走时还送了他一把小弓、一把错金小刀、一匣子长刀,让他必须每天练习射箭和舞刀。
末了,大师父还送给他一包药丸,闻起来有淡淡的草木香。
大师父让他记得,每晚睡前取一丸溶到水中服下。
三个师父在瓯托住了半个月就走了,走之前跟他说,明年还会来看他。
狸儿牢牢记着他们的话,每天抱石头蹲马步,一直蹲到手抱不住石头为止;每晚取一丸药融到水中喝下;还有每天舞动长刀练习劈砍;将木枝削成箭、在枯树上用软石画个圈练习射箭。
一天又一天,狸儿跑起来逐渐脸不红气不喘了,个子拔高了些、四肢逐日健壮,力气也越来越大,跟那些块头比他大、年长他两三岁的孩子也能打成平手。
他的刀法,从一开始刀都拿不动到可以堪堪举起、再到现在能舞得虎虎生风。
他的射箭,从一开始箭会在半路上掉落到可以堪堪射中树干、再到现在基本能射进圈儿里。
三位师父却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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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额吉说,翻过乌兰山一直往东边走,有拿砖头砌起来的、很长的高墙,草原上最高的马匹、最勇武的巴图鲁都不能骑马越过,中原人管那高墙叫“边墙”。
额吉又说,中原人管边墙北边的这块草原和沙漠叫大宛,而在边墙的南边有个很强大的中原国家,叫翊。
翊国不但有比这里更肥美的牧场,还有很多高山河流、平原沃野,那里大部分人可以每天吃三顿饱饭,翊国汗王的宫殿比整个柘枝城都大。
额吉还说,很久以前,大宛和翊国的汗王经常打仗,死伤无数。但是二十年多年前,柘枝城出了个很聪明的汗王,把亲妹妹嫁给了翊国的汗王,两个国家不再打仗,开始交换东西。翊国用盐和粮食来换我们的马匹、牛羊和铁矿石。
但是去年又开始打仗了,因为柘枝城那个聪明的汗王去世了,他的哥哥成了新的王,多次发兵毁坏边墙、攻打翊国,却每次都打不过。
额吉想了想又说,前几天新汗王又开始招募勇士,可能又要打仗了……
狸儿以前从来不知,额吉懂那么多。
自从三个师父来了又走,额吉的话就越来越多。
狸儿很想他们。
气候逐渐变冷,天空下起了细雪,一天又一天,雪越下越大。单于又给他送来过冬的食物、炭火和皮料。单于走后,额吉对狸儿说,他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这些年单于照顾他们,全是哥哥暗中嘱托的。
狸儿不太相信,怎么之前从未听说过?怎么三位师傅一来,哥哥就冒出来了?
于是他问额吉,哥哥在哪里。
额吉说,哥哥在翊国当质子。
狸儿又问,质子是什么?
额吉说,质子就是人质,如果大宛对翊国开战,哥哥就会被翊国的汗王杀掉。
没多久,额吉说新汗王又在跟翊国打仗,狸儿想到师父也在中原,很担心他们也被卷入战火。想了很久,又想起,可能哥哥也被杀掉了,他失去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亲人,不痛不痒。
十月底的一个清晨,罕见的晴天,狸儿迎着初升的太阳,正抱着一块大石头蹲马步。
跟上次何等相似,阳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照得他们三人有无法言喻的高大伟岸。
“狸儿,你今天满十六,这是师父送你的生辰礼。”
大师父带来的礼物令他狂喜。
那是一匹体型秀丽、肩长尻宽、蹄广而薄、鬃鬣毛多的栗色小马,正是草原上耐力最好、性情最温顺的名种乌审马。
听单于说,至少两百头羊才能换一匹次等的乌审马,而眼前这匹,像是他们说的、价值一千头公羊的纯种上品。
大师父告诉他,腿部力量弱没关系,只要骑上好马,可以跑得比风还快。
教会了他骑马,三位师父带着他一路往东,那是他头次感受到一马平川。
瓯托的天空很高,疾风裹挟着雪粒拍打在脸上、灌进衣领和袖口,冷得他直哆嗦,却从胸臆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他忍不住放声大喊……
大师父跑在前面,二、三师父一左一右将他护在中间。在他放声大喊时,大师父转过头,含笑扬声道:“我的狸儿是天生的巴图鲁!以后要作汗王手底最忠诚最强大的将军!”
此时此刻,他不想当什么大将军,只想就这样追随在大师父身后,永永远远、天长地久地跑下去。
一行四人,跑了两天一夜,又摸黑翻过乌兰山,终于在清晨时抵达了目的地。
晨晖映照下,正是额吉口中说的,高约两三丈、延绵数千里的高墙——边墙,而边墙之下的场景令他触目惊心。
无数鲜红尸骸互相支撑着倒在边墙之下,被寒冷的冰霜冻在一起、叠了一层又一层。天气太冷、连血都凝住了,未化的积雪覆盖在尸身上,像一床布满窟窿的巨幅裹尸布。
狸儿目眩良久,双膝发软,当时就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三师父扶着他,其他两位师父一言不发,平静地等他吐完了,二师父才递给他一方丝帕。
他抓过来揩了揩唇角和下颌的秽物,又恐惧又愤怒,双目猩红转过去问:“是谁?”
大师父唇角弯起一丝笑,温声说:“不如自己去看看?”
狸儿双腿发着抖,膝盖也很软,于是三师父贴心地扶着他,一步一步挪向边墙之下。
走近之后,他看得更清楚了:那些尸骸,全都没有头颅。
狸儿感觉头晕得更厉害,却强撑着继续往东边走,想数清一共有多少具无头尸骸,走了近五里路后终于放弃。太多了……已经数到七千多,前面的尸骸依然望不到头。
他还发现了别的东西,一杆插在尸骸缝中的红色旌旗,已被冰霜冻得不再翻卷,舒展开来,上面画着一个圈,圈的正中写着一个字。
那个字是为数不多的、他认识的中原文字中的一个——翊。
风中隐隐传来大师父和二师父的交谈声。
“头次见这么多死人还没晕,比我强。”
“我选中的苗子,差不了。”
半个月后,狸儿换了一身中原服饰,向额吉告别。
他将随三位师父去中原,去战场学习领兵打仗。
大师父说,草原上最强的巴图鲁,不但要弓马娴熟、武艺高强,更要学习中原的兵法,要率领军队能征善战。
他要当大宛第一巴图鲁,将所有曾瞧不起他们、欺凌他们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那天,他知道了自己的本名——卓力格图。
那天,师父替他取了个好听的中原名字——冯栩。
崭新的战马、崭新的战甲、崭新的弓箭和长刀、崭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