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厨房烧了壶新的热水,又翻出一包一次性吸管,调好水温,重新端到她床头,拿出宽大的靠垫垫在她背后,把水杯塞到她手里。
林稚一小口一小口吸着。
“第三次了。”
林稚掀了眼皮,吸管还在嘴里,“嗯?”
“我哥来过你家几次?”
“你跟你哥比?”
“不行吗?”
“……幼不幼稚?”
林稚把杯子一推,却没躺下,谈墨对上她的视线,似笑非笑道:“要我唱歌哄你睡?”
生病本就睡不熟,眼下又被吵醒,林稚浑身都不舒服,索性继续靠在床头,“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还真要哄你睡觉?”
“不是你说的吗?”林稚仗着生病,也懒得再顾及平时那些场面,“讲吧弟弟。”
“……”谈墨顺势坐在地毯上,“你想听什么?给你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林稚笑:“行,要是不够好听明天天亮我也要你的命。”
谈墨没笑,声音低低的:“嗯,给你。”
他这会儿曲起腿靠在床边,背弓着,看着有那么点儿落寞。
林稚对这些很忌讳,伸手戳他后脑勺:“乱说什么呢?”
谈墨被戳得一愣,慢慢扬起嘴角,偏头想了一会儿,还真正经讲起了故事:“我刚去法国的时候在寄宿学校,我妈被留在了国内,就我一个人。
“第一个月我就生病了,也是高烧,但语言不通,不知道怎么去医院。我没有交到朋友,也不敢跟老师说,就在床上祈祷我的免疫力能让我自愈。”
十几岁的年纪,对林稚来说或许还有些距离感,但对谈墨而言不过就是几年前,年少离家,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林稚几乎能切身感受到那种无助和寂寞。
高热的眩晕袭来,她索性闭上眼睛:“……后来呢?”
“后来拖成了肺炎,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收到账单的时候我都傻了,最后只能打电话问我妈要钱,还被我爸知道了,我爸以为我在国外干了什么违法的事,差点冲到巴黎来揍我。”
耳边传来模糊的一声笑,她皱了皱眉,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心疼,迷迷糊糊道:“你这么乖,你爸还怀疑你?”
“可能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不能给他挣面子也见不得光的孩子吧。”谈墨的声音像是被封在了一座玻璃房子里,遥远又空茫。林稚刚想安慰他,却听他换了副声调,教导主任似的训诫她,“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生病要及时看医生,不能讳疾忌医。”
“……”头越来越沉,林稚本能地觉得心疼,但生病的身体已经让她容不下额外的情绪,意识陷入混沌前,林稚听到自己说:“急性肠胃炎,去医院吊瓶水就好了……但是,要明天,我困了。”
她就在他面前毫不设防地昏睡过去,几缕凌乱发丝还缠在颊边,半张脸都埋在松软的枕头里,有种支离破碎的美。
谈墨趴在床边看着她,下巴搁在交叠的胳膊上,眸色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他关掉台灯,室内霎时陷入黑暗,他终于伸出手替她拨开发丝,好像只有在纯黑的夜里他才敢肆无忌惮地触碰她。
“……林稚,晚安。”
第二天林稚是被胃闹醒的。
空腹一整晚的胃泛酸严重,食道火烧火燎,嗓子一抽一抽地痛。因为血糖低,头也晕得厉害,她慢慢掀开被子下床,差点踩到一个人。
谈墨就窝在她床前的地毯上,连个枕头都没有,衣服皱巴巴地扔在角落,大概是怕弄脏她的地毯,也不肯拿来盖,就穿着短袖睡了一夜,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胃里的酸意上涌,从心口溢出来。昨天折腾到半夜,这会儿又早,想来他也没睡多久。林稚抽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谈墨皱了皱眉,长腿一展,超过床沿,彻底挡住了她下床的路。
林稚无法,缓缓翻身踩到床的另一头,去洗手间干呕。
出来的时候谈墨已经醒了,头发凌乱支着,下巴泛着青色的胡渣,看着倒比她更像病人。他一手提着那件脏了的外套,一手提着她的:“去医院。”
林稚没再拒绝。
高热引发的头痛晕眩不止,她连走路都慢了半拍。谈墨跟在她身后,冷不丁开口:“要是我现在把你抱到车里,你会生气吗?”
“……不会生气,但我是发烧不是瘫痪,能自理。”
谈墨耸耸肩,不再说话。
好不容易挪到门口,玄关只放着昨天那双正红色的单薄高跟鞋。
“……”林稚靠在墙上喘气,“让我想想……”
谈墨已经穿戴好等她,扫了眼高跟鞋就去翻鞋柜,挑了双看起来既保暖又好穿的白色运动鞋,放在地上,半跪在她身前:“抬脚。”
“不用……”
“别逞强了,抬脚。”他又重复一遍,不由分说抓住她的脚踝,指腹擦过她裸露的皮肤,林稚蓦地想起那次在谈家吃饭时桌下触到她脚踝的温热,只是这次他的指尖是凉的。
在她恍惚之际,谈墨已经替她扣上运动鞋,站起身静静看着她:“其实接受我没那么难,对吧?”
说到这儿,他停了停,像自言自语一般:“为什么总是这么要强呢?”
……
谈墨替她打开副驾驶的门,自然而然走向驾驶席,按下刚从玄关柜上拿的车钥匙:“我开车。”
林稚裹紧风衣坐进去:“你有驾照吗?”
“摩托车驾照算吗?”
“……”
谈墨低头绑好安全带:“骗你的,我在法国就拿了驾照。只是国内总是堵车,我不喜欢开而已。”
周日清晨的医院冷冷清清,急诊里的人不多,等了十几分钟就排到了号。内科值班的是个年轻的男大夫,仔细询问了林稚的病情,果不其然要打吊瓶。
林稚隔一两年就会犯一次急性肠胃炎,久病成医,症状和预后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倒也没什么困扰。
谈墨就跟在她身边,大夫开好药单,打量似的交到他手里:“这位是家属吗?”
林稚抬头瞥他一眼,笑了笑:“弟弟。”
大夫了然:“难怪,眉眼挺像。”
谈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下去。
林稚的医保卡在谈墨手上,挂号拿药都是他一手帮忙,林稚就安安静静坐在输液室,其间值班大夫特意看了她几次,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又观察液体情况。林稚一一礼貌道谢,大夫临走时还不忘吩咐刚买东西回来的谈墨,“你姐姐有事就叫我。”
谈墨挑起眉梢,凉凉应下。
输液室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大爷大妈,大多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陪视的亲属也昏昏欲睡。正前方悬着一台电视,正无声播着不知道哪个地方台的老旧电视剧。除过走廊里偶尔急匆匆响起的脚步和推床的声音,这里安静地仿佛哪个公园的休息区。
值班大夫刚走,谈墨就站到他的位置,在林稚身前蹲下,往她手里塞了个小小的暖手宝,接着抬头,跟她平视。
液体冰凉地滚进手背上的血管,手心却是暖的。林稚身体动不了,就对他笑了笑,“怎么了?”
从前林稚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是冷的,像冰雪里盛开的冻花一般带着霜,这时候她一夜高烧,颊边仿佛浸了一层胭脂,又未施粉黛,从里到外的清透。
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他忽然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戴在林稚头上,又一压帽檐,遮住她半张脸。
林稚皱眉想取下,被他一把按住:“戴着,好看。”
“……”林稚拗不过他,“这里又晒不到太阳,戴帽子做什么?”
他又去压她帽子,趁她输液没法儿反抗,直压到林稚视线全黑,只能从缝隙看到一双笔直的腿在她眼前。
接着,她听到他闷闷地说:“太好看了,我不想让别人看到。”
……
吊完水,温度退了下去,虽然身上还没有力气,但精神好了不少。值班医生还没下班,得到可以回家的许可,林稚淡淡道谢。
谈墨在走廊冷眼看着,从门诊出来时林稚停下脚步,抬眼瞥他:“走啊。”
谈墨冷着脸不说话。
林稚双手插在风衣口袋,用手肘撞撞他的胳膊:“走吧,有话车上说。”
照例是谈墨开车。
A1的车内空间不算宽敞,对林稚来说代步刚好,但谈墨人高腿长,坐起来就有那么点憋屈。饶是来的时候已经调好了座椅角度,谈墨还是来来回回又调整了几次,林稚平静看着他急躁却不得章法的动作,“轻点折腾,这车贷款还没还完。”
谈墨再次放倒座椅,拧着眉问:“这车够你开吗?”
“代步而已,太便宜不适合载客户,太贵的又负担不起,客户总不愿意次次都由我打车接送。”
说完她想起来,两个人的第一次对话,就是关于这辆车的买主问题。
当初不过是顺路帮的一个忙,哪成想,几个月过去,他依然坐在她车上。
只不过坐副驾的时候他乖顺懂事,调个座椅还要问她意见。
现在坐在驾驶席,骨子里的那股骄矜劲儿也跟着冒出来,还嫌她车不够开了。
另一侧,谈墨松了手,忽然转过头幽幽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