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已停，雨势独大。

一辆油绿的出租车停在祥和家园二号楼一单元门口。

车门被打开，李雅从后座闪出，随手甩上车门，大雨立刻将她额间的碎发打湿，顺着流畅的轮廓流到下巴，嘀嗒嗒嗒嗒嗒，像是倒数计时又像是李雅过速的心率。

她直奔二楼。

二楼除却雨声和她的喘息声，没有任何声音。

李雅一只手支着膝盖，一只手掏出手机，心里七上八下。

屏住呼吸打开，信号满格，整个身体立刻软下去，长舒一口气挪着步子，后背靠向家门。

孙淑琴也许并没有发微信给于仁。

李雅气息渐渐平稳，头脑也渐渐清晰。

孙淑琴给顾清安发微信引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是顾清安？如果想报复，为何不直接找她？现在顾清安没有及时到达，那么孙淑琴呢？

李雅想给她打个电话，可是没有号码。

大雨模糊了楼道的窗玻璃，李雅刚刚清明的头脑又乱成一团麻，身体贴着门滑下，棕色的门上留下一条窄窄的湿漉漉的轨迹。

假设，她在大脑里假设孙淑琴给于仁发了微信，并且于仁看到了，那结果只有来和不来两种。

李雅做最坏的打算，设想他来了又逢小雨，此刻应该是寸步难行的状态。

孙淑琴一个人挪于仁是十分吃力的，但不在二楼应该也不会在外面，白天太过惹眼。

李雅抬头看向通往上层的楼梯，钢筋水泥冰冷，灰暗，楼上住户少，上班日又几乎都不在家。

她死死地盯着楼上，心跳越来越快，楼一共六层，李雅曾经去过，楼顶是一处开阔的平台。她站起身，像上次那样拾阶而上，小心翼翼。

电话响起时她心脏跟着漏掉一拍。是蔡晓妮响了几秒就挂了，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李雅继续走，电话又响起，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一次是陈梅，李雅没接并将电话调成静音模式。

陈梅没有放弃的意思，自动挂断之后又打了一个。李雅怕她有急事，只好接起来，“喂。”声音小而低。

“喂，李雅。”陈梅的声音大而亮。

李雅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调低音量。

“忙什么呢？”

李雅不回答，反问她有什么事？

“我辞职了，没什么事，给你打电话闲聊。”

据陈梅说她儿子王柏最近出息了，给了她许多钱。

李雅继续往楼上走，到达四楼。

“陈姨，等有时间再聊吧。”一听陈梅无事，她急着挂电话。

“行行行，那你忙。”陈梅笑着说，语气里有抱歉，“改天~”

突然听不见陈梅的声音，李雅停下脚步看一眼手机，显示信号的地方打着叉像是一种警告。她的心被人揪起来打成一个结，紧绷，紧张。

后退几步有信号。

于仁真的在楼顶。

知道后李雅反而镇定下来。她先给顾清安打电话，告诉他如果到的时候没看到她也没有收到她的电话信息就立刻报警，人在顶楼。

交代完李雅重新走上四楼，看到王姨家门口立着一把旧拖把，踩掉拖把头，抄起木棍就往楼上走。

通往楼顶的铁门单薄，锈迹斑斑，李雅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就开了。

李雅屏住呼吸，握紧手里的木棍，悄悄地迈过门槛。大雨瞬时打在她身上，楼顶的水泥地凹凸不平像一块打满补丁的灰色地毯，坑坑洼洼里积满雨水，是坠在上面的刺眼的亮片。

于仁就躺在这块儿地毯上，大字型，仰面朝天，身体一动不动，浑身湿透，金色的头发贴着头皮失去光泽，胸口也不见起伏。李雅手中的木棍掉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涟漪像是漩涡吸住她的脚，令她动弹不得。

他可是神明啊！

雨势渐大，白色的雨水模糊了李雅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的意识。

一切如初遇般不可思议，世界变成移动的瀑布。

李雅走向于仁，拖泥带水，她多希望步子还没迈开，他就从地上坐起来叫她的名字，然后，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于仁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白如纸，长长的睫毛无畏雨水平平整整，鼻梁挺拔没有翕动，柔软的唇自然闭合。李雅没有看过他睡着的样子，应该就是这样吧。

泪珠像雨滴连成线，他的手冰冰凉凉明明同往常一样。

李雅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

“于仁。”声音温柔带着祈求，“你醒醒。”于仁甚至连汗毛都没有动一根。

“于仁，你醒醒。”

李雅被震惊捆住的神经冲脱束缚，“于仁，你醒醒呀。”哀戚的声音挣脱喉咙，很快泣不成声。

顾清安和警察赶到时，她正伏在于仁身上，已经哭到失去所有力气。

警察撑着伞蹲下，在于仁鼻下试探，没有鼻息。周围的痕迹又被大雨冲刷的干净。又看看视线没有焦点的李雅，面露难色。

这时，警察的电话响起。

接听是最新情况，刚才有人报警提供犯罪嫌疑人的线索。

警察和顾清安交代了几句匆匆离开。

顾清安撑一把黑色的大伞走到李雅身边。高低式蹲下，黑色的大伞罩住李雅折成一团的身体，大雨将她的后背打湿。

顾清安叫了一声李老师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说什么她应该都听不见吧。

整个顶楼只剩下雨水敲打雨伞的声音和无边无际的悲伤。

浓稠的乌云渐渐散去，雨水变成加湿器喷出的水雾，阳光从扯开的云缝里逃出来，洒在李雅的脸上，于仁金色的发丝上还有黑色的伞上。水珠晶莹剔透，散发着钻石一样的光芒。

天空完全放晴时，一道彩虹挂在天边，一切重新拥有希望变得美好。

湿漉漉的一缕头发贴在李雅脸颊，发尖的水珠滴在于仁的心口，滴答滴答滴答，不急不许不急不躁，像是春芽悄悄生发的呢喃。

李雅听到砰砰砰越来越有力的心跳声，失神的眼睛放出越来越亮的光。

心跳渐渐平稳有力，连她也被注入力量。

抬起身盯着于仁，眼里闪着希望的流光。

于仁的眉心，嘴角微动。

“于仁。”李雅声音欢喜，双手捏着他的肩头轻轻晃动。

于仁慢慢睁开眼睛，刺目的太阳光迫使他频繁眨眼，视线里眼睛红肿的人儿的笑容却持续不断，持续不断的还有一颗接一颗的泪珠。

“李雅。”

收到微信时，于仁想过不是李雅发的。

一来，她并不是一个张嘴就求助的人。二来，有急事为何不打电话。

但他还是来了，怕万一是真的，怕万一不来，目标再改为李雅。

只是没想到天气预报这么准，他刚到李雅家门口，雨就无情地下起来。

孙淑琴将他拖到楼顶灌下□□后于仁立刻难受不堪，动弹不得。那时他真的以为会死，心里在想堂堂神明结局竟如此潦草，如此可笑。但他真正在意和害怕的是李雅身边的危险还没有解除，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于仁也吃了一惊。

李雅听到他的声音破涕为笑，连忙用衣袖擦干泪水。

于仁的眼睛终于适应光线，伸手去摸李雅的脸，柔软潮湿有点凉像他刚刚发霉的心一样。

李雅笑的像清晨的日出一样柔和明媚，任凭于仁抚摸她的脸颊。

他的死而复生让李雅意识到只要他活着就好。

于仁的手在她的笑颜上游走，细长又不失英气的眉毛，红肿但依然亮晶晶的眼睛，长长翘翘的睫毛，硬挺的鼻梁，尖尖的鼻头，粉红的嘴唇。

于仁捏着李雅的下巴，拇指在她的唇瓣上反复摩挲，想将它们刻在脑里心里五感里。

李雅终于被于仁盯得两颊绯红。

而他并没有停手的意思，用一只手撑起半个身体，眉眼嘴角因紧张而僵硬，渐渐向她靠近，呼吸交融的那一刻，李雅缓缓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抓住衣角，只听见两颗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的声音，即将失控。

嘴唇快要碰上的瞬间，两个人同时停下来，睁开眼。

害羞无措却不乏镇定，她们各自生出一个想法。

两人挪动身体保持安全距离。

午夜，乂市看守所。

十人一间的房间被分成两半，每一半的通铺上都能听见均匀安睡的呼吸。看来坏人不失眠。

于仁站在孙淑琴的头顶弯腰将她摇醒，四目相对的时候，孙淑琴没有半点惧色，这让于仁高到佩服。

孙淑琴从大通铺上坐起来，从容地盘上腿。

其他人听不到声音，依旧安睡。

孙淑琴认定于仁是梦，她不信这世间有鬼，否则小诚不会不来看她，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见她如此淡定，于仁想也好，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和口舌。直接问：“是秦小雨怂恿你杀我的吗？”

于仁看见孙淑琴眼里的惊讶，他心想猜对了，故意哼笑一声，“看来她没有告诉你，我俩认识。”

孙淑琴沉默不语。

于仁见她神色发懵，继续说：“你知道，她在直播吗？”

孙淑琴自然是知道。

“她直播间里说的黑客是你儿子吗？”

孙淑琴仰起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莫诚自杀是秦小雨发现的，她自称是莫诚的爱慕者，在孙淑琴面前夸莫诚善良聪明有爱心并承诺以后会为孙淑琴养老送终。秦小雨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每个月会给孙淑琴打钱打电话。

她提前告诉过孙淑琴在直播间会改编一些故事，但绝不会提及姓名。孙淑琴同意之后看过她的直播并没有异议。

于仁双手一摊，“不会怎样，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嘴里那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渣才是你儿子，而我，才是黑客。当然你不是我妈是~”一咂嘴，意味深长。

“你什么意思？”

孙淑琴松开盘腿，站起来。

“我什么意思不重要，你要问秦小雨是什么意思？”于仁看到孙淑琴眼神闪烁，心有松动，“我当时承诺会替她守住秘密，如今我刚在乂市现身，她就置我于死地。”

仙茅修改了人类的记忆，于仁以神仙居租户和自由职业者的身份死于祥和家园楼顶，旁人不知，李雅自然不会说，至于尸首，仙茅一挥手变了一具。

“什么秘密？”孙淑琴声音弱下来。

“我告诉你又能怎样？”于仁环顾四周，脏兮兮的墙壁，“你已走不出这方寸之地。”转而嘲讽，“你倒是很快就可以见到你儿子了。”

“到底是什么秘密？”

于仁一手抱胸，一手支在小臂上抚摸下巴，“你猜是什么秘密让她将你我二人，一箭双雕。”

孙淑琴毒死于仁后跑到秦小雨那里，秦小雨旁敲侧击掌握情况后找准时机发微信给助理让其报警。

于仁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我忘了，你不知道是秦小雨报的警。”哈哈大笑。

“到底是什么秘密！”比起问更像是撕心裂肺的喊叫。

旁边人踹了孙淑琴一脚。“她妈的安静点儿。”

孙淑琴瘫坐在铺上，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现在不想死了。

如果死掉，会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