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纪面上神情一紧,横眉斥问:“简直荒唐,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赵杙眼含笑意,抬眉睨着他,“适才李卿还说凭恩荫做官实在可惜,不若科举入仕,怎么这会儿反倒改口了?”
李天纪绷着的脸瞬时黑了下去,他不怕黜降,故而身上气势依旧不输,扬声劝道:“让女子扮作男子参加科考,这成何体统?官家这是要败坏祖宗纲纪不成?”
“社稷疲弊,朝夕难改,亟需天下英才共兴国邦,李卿在札子中多次向朕言明任人唯贤,有才必举,朕亦深以为然,但朕嗣服未久,料理政事常觉有心无力,遂想请李卿授道解惑,这才匆忙而来,”赵杙也不恼怒,低头抿着唇虚咳一声,“没想到李卿却是这般迂腐之人,囿于男女之分跳脱不得。”
官家态度出奇地恭谨,口中所言却处处紧逼,李天纪心生疑窦,眯起眼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官家,“官家这是何意?”
“宋卿三个儿女,个个才识过人,奈何女子无法应举,国家又逢危难,我实在不忍明珠蒙尘,是以擅作主张将述之调入尚书内省为内尚书,只是内尚书一职举足轻重,贸然指人恐会引发不满,让述之遭受非议,既然几位宰辅也认为述之这孩子可堪为用,我便放心了。”
孟太后语调温和,不着痕迹地打断二人,虽然她不认同女子不可科举入仕,但历来规矩如此,李天纪也只是就事论事,此人刚直过甚,敢于言说,不论在何人面前都不会低头退让,之前黄汪等人编造谗言,让赵杙误以为李天纪专权自恣,目中无他,将其罢相贬逐,而今自己没有提前告知就将李天纪召回京中重任宰相,哪怕他嘴上不说,只怕心里多少也存着些气,便将话锋一转:
“户部已清点出钱粮被服以作军需,只待明日便可启程,不过汴京有变,依诸位之见,种世宁当赴汴京协助宗府尹,如此一来,她便不能再押送钱粮去往大名府,时间紧迫,诏书务必今日下达。”
陈芾一听即明,合袖揖道:“臣这就回中书省,命舍人起草。”
言罢,陈芾退出殿外,宋文通与其余两位大学士忙着回官署料理政务,便也合袖一揖跟着一并告退。
“咱们可得走快点,”陈芾远远回头瞄了一眼殿内,压低声音道:“瞧官家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怕是要与李相公辩得不死不休了。”
一位大学士叹了口气,皱着眉道:“也不知官家为何突然转了性子,竟然重开河北兵马大元帅府,主动迎战,以往咱们劝了多少遍,官家可都无动于衷呐。”
陈芾长叹一声,“还能因为什么?定是娘娘再三规劝,金人聚集兵马围困濮州与大名府,若这两地也被攻陷,只怕金人的铁骑就要直奔扬州,这金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但凡有点血性,也该懂得反抗吧。”
“达夫且慢。”
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喊,惊得陈芾脚底一滑,待看清背后来人,方舒了口气,“哎呦,李相公,你可差点让我摔个满嘴泥。”
李天纪没空搭理他,仍旧紧敛眉峰,不过到了宋文通面前,面上神情稍有舒缓,他拱起双手,道:“达夫,方才殿中所言乃规谏官家,未有他意,贵府女公子文理优畅,器识宏远,稍经磨砺,必有治世之才,可祖宗纲纪不能破。”
已过霜降,风中带着阵阵寒意,望着满院萧瑟,他摇头苦叹:“国势倾颓,官家根基不稳,我等为人臣子,当竭忠尽节,笃实躬行,劝诫官家立政安民,以得民心,岂可让官家由着性子肆意而为,做出此等违背祖宗典制的事?”
“李相公一番苦心,我都明白,”宋文通清楚李天纪是忧思为国,官家自登基以来便宠信奸佞,以致诸州陷落,黎庶涂炭,朝野上下愤恨不平,民间更是怨声载道,倘若此时官家再胡乱作为,只怕会惹得朝局动荡。
陈芾打眼儿瞧了瞧四周,揣摩道:“就是不知官家今日闹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官家平素侍娘娘如同生母,即便娘娘越权罢相,将李相公你私诏回京 ,官家就算心有不满,也不会明面上与娘娘置气,说那等莫名其妙的话。”
宋文通忖度稍许,道:“虏骑深入,山河岌岌,官家到底年轻,处事上免不得瞻前顾后,才被贼佞趁虚蒙蔽,今日官家既然主动重开兵马元帅府,或许说明官家已然想通。”
陈芾伸头凑到李天纪身旁,小声问道:“李相公,我们走后,官家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李天纪眸色晦暗,他们几人走后,太后对着官家几番问询,官家瞧着他欲言又止,僵持之下,以军政不容耽搁为由顺理成章地将他从殿中支走,“官家确有要事,但我与诸位同在此处,自然也不知晓事情究竟为何。”
陈芾咂摸半天,笑道:“指不定官家是想给那黄汪二贼求情,偏偏李相公你板着张脸杵在娘娘那儿不走,官家怎么好意思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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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尚书内省。
赵橓华将尚书省送来的奏事札子摆在案上,抻了抻有些酸痛的腰背,“阿识,待会儿把这两沓札子登载入簿,你能不能和我去送一送世宁?”
宋识写完最后一笔,抬头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札子,顿觉两眼发昏,声音不知不觉就萎靡下去:“昨日官家下令开设河北兵马大元帅府,今日奏事的札子一下子就多出这么多……”
听到这里,赵橓华以为她不愿去,果断抓住她的胳膊开始软磨硬泡,“国事耽误不得,我都知道,可是刚刚已经给娘娘送去那么大一摞的札子了,娘娘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过来,而且午后世宁就要离开扬州去汴京了,阿识,汴京那么凶险的地方,作为朋友,你怎么可以连送都不去送一下?”
宋识忍俊不禁,不过经她这么一晃,精神头也足了许多,又恐笔上烟墨污了簿册,忙搁下笔笑道:“我的意思是,这么多札子,我得快些载录,才不耽误时辰。”
赵橓华眼角登时浮起笑意,心满意足地松了手,瞧见砚中墨已半干,她捋起衣袖,在砚中添了滴清水,便抄起猫条在砚底来回画圈。
“倒是没看出来,你与那种世宁的关系竟都好到这种地步了?”
来人话中意味不明,赵橓华嘴角一撇,连眼皮子也懒得掀,仍自顾自低着头磨墨,“你来这儿做什么?”
屋内女官皆起身行礼,宋识也站起身,拱手向赵杙揖礼,“官家。”
赵杙笑着颔首,随即看向磨墨的妹妹,“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已至未时,尚书内省还未派人呈送札子,我来催问一下也不成了?”
宋识道:“札子都送到娘娘那里了,一个时辰前内尚书亲自取走的。”
言罢,她便坐了回去,继续提笔载录。
这不提札子还好,一提赵橓华瞬时来了气,按压墨条的力度也重了几分,呛声道:“官家终于记起来自己还要批札子了?”
在众人面前被直接指出,赵杙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只能干笑几声,“阿乐,前几日我犯了头疾……”
“犯了头疾就可以一连数月撒手不管朝政?九哥这病犯得未免也太久了些?”赵橓华止住手上的动作,抬头瞪着赵杙,“娘娘不顾风眩之症,夙夜辛劳,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收拾你的烂摊子?”
“我岂会猜忌于娘娘?”
一连串的质问将赵杙堵得无话可说,扪心自问,他对孟太后没有丝毫猜忌,然而近日朝中传出的风言风语却总是绕不开这些,或许昨日在孟太后面前说的那番话在旁人听来太像是故意挑刺,所以让妹妹也有所误会。
他皱起眉,下意识看向宋识,对方目色灼然,显然也在等着他如何回答,害怕她也会那般想,他低下头咳了几声,虚着声音解释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将朝政推到奸佞手中是我思虑欠妥,但昔日娘娘专程遣人迎我继承大统,又主动撤帘,娘娘为了我,为了社稷,付出良多,我岂是那种胡乱猜疑的忘恩负义之人?”
赵橓华把墨条放回原位,继续问道:“那九哥昨日为何让阿识扮作男子参加科举?娘娘让阿识入尚书内省为官,你说那样的话,不就是想把娘娘和宋相公架在火上烤?”
赵杙脸色变了又变,昨日他说出那番话,其实是为试探一个消息的真假。在他身旁侍奉的内侍省大押班安率奉他之命去监牢中探看汪俊贤与黄茂仁,谁知回来后便火急火燎地向他禀告种世宁是女子,安率跟了他十几年,人是信得过的,而且他与种氏无冤无仇,犯不上为了给汪俊贤脱罪而编造谗言。
起初他想去找赵橓华问个清楚,因为妹妹与种世宁很是相熟,可走至半路,他忽然想到如果种世宁当真是女子,那么以妹妹的性情,必然也会想方设法替种世宁瞒着,所以他才先去孟太后面前旁敲侧击一番,不过,看样子孟太后似乎也不知道种世宁是否为女子。
赵杙最后眼珠一转,笑道:“阿乐,那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是李天纪口口声声说写文章的人如何如何有才学,恩荫实在可惜,不如科举入仕,李天纪常在札子里谏言任人唯贤,有才必举,我不过是允了他的意,让宋娘子可以扮作男子参加科考,谁知他突然变了脸色,反过来斥骂我败坏祖宗纲纪。”
说着,他故意叹了口气,“难道任人唯贤还有男女分别?”
赵橓华发觉自己好像误会了兄长,面色略显局促。
赵杙见状,又笑了笑,“正好你在这里,也省得我再命人寻你了,”他轻轻抬手,内侍省都都知乔讷手捧制书趋步上前。
赵橓华疑惑道:“九哥,你这是?”
赵杙笑道:“我已废除帝姬这一封号,沿用旧制,如今你回来了,自然也要重新改赐封号,原本我为你想了其他封号,不过娘娘说你很喜欢康宁这两个字,我们思虑许久,决定还是用康宁作为你的封号。”
乔讷展开制书,依字念道:“门下,朕闻立爱莫先于亲,繁支实庇其本……(1)”
念罢,乔讷躬身低首,将制书双手奉予赵橓华身前。
赵橓华撇了撇嘴,接过制书低声念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就是把长帝姬改成长公主吗?”
赵杙哑然失笑,“当然不止这一件事,娘娘前几日向我问起你的婚事,”他顿了顿,眸色忽深,“种世宁亲自送你回来,与你关系又甚是亲近,娘娘似乎有意为你二人赐婚。”
宋识笔锋一顿,平滑的一横上莫名鼓起一块小山包。
赵橓华则更为惊讶,皱着眉发问:“娘娘当真要为我和种世宁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