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便到了开学第三周周一,由于考试而推迟的新学期第一次升旗仪式便定在了今天早自习前。
国旗台上的教导主任正在激情满满地为新学期致词,这几乎是每个学期初的保留节目,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么几句话,听得高二高三一群“老油条”们站在国旗广场上昏昏欲睡,唯一有精神一点的恐怕只剩下还没有饱经磨难的高一新生们。
今天又恰逢多云天儿,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秋风吹得阮青平冷飕飕的,连困意都消散了几分。
何斌从班级的队伍头走到了队伍尾,停在了他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阮青平:“我不是让班长通知了吗,今天升旗有点冷,大家都穿了校服外套,怎么就你没穿?年轻气盛是吧。”
校服外套?
那哪儿是他不想穿,分明是他穿不到。
“斌哥,我校服外套今天没来学校。”阮青平如实回答。
何斌听了这话觉得好笑,他以为阮青平这是在和自己贫嘴呢,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他:“怎么?你校服外套长了脚自己会跑是吧。”
长没长脚不知道,跑倒是真跑了。
他心里还纳闷呢,昨天放学时还好端端的同桌今天怎么就请了假,难道是感冒又严重了?
但他这会心里面犯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把自己校服外套被夏湫带回家了这件事告诉何斌。
听上去像热情好助的好学生在老师面前邀功,他可不想做这样的好学生。
好在何斌并没有刁难他的意思,见他不愿意多说以为他只是把衣服忘在寝室了,便顺口叮嘱道:“最近换季流感频发,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别不当回事,还是得多穿点衣服,别太对自己身体盲目自信了。你看,你同桌夏湫不就中招了。”
阮青平忙点头说是,生怕何斌在多问自己点什么,直到把人送走。
没想到何斌的话便一语成谶,从那天起教室里咳嗽的声音便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都已经戴上了口罩。
流感有多严重阮青平倒是没有切身体会过,但他知道自己身边的座位已经五天没有见到它的主人了。
周六早自习,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依旧只有阮青平一人的身影。
尽管两个人平时话也不算多,但身边的位置是有人还是没人终究存在不小的差距。
按理来说眼下这种无人打扰的逍遥日子才是他此刻求之不得的平静生活,但这会望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他却切切实实地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不习惯”。
都说习惯的养成都需要时间作为参考的周期,有的人只需要短短三天,也有的人长达三个月。
阮青平也不清楚自己是从何开始习惯了“同桌”这样的存在,或者是从这人会在上课铃响之后叫醒睡过头的他开始的,或者是从这人会在教导主任路过窗外时提醒玩手机的自己开始的,又或者是从那颗酸掉牙的柠檬糖开始。
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本来在刷视频的人不知何时点进了微信的消息界面,正望着聊天框里最下面一条两个星期前的消息发呆。
-【Autumn】:晚安。
作为同桌,或者说更熟悉一点的关系,比如作为合格的搭档,他或许可以去关心一下这人的病什么时候好,或者问问他自己的校服什么时候能长腿跑回来也行。
阮青平心想。
他在对话框里反复输入删除,斟酌了半天用词,却还是迟迟没有按下绿色的发送按钮。
犹豫之际,他又一次想起来了那天咨询室里徐明和自己的那番谈话。
他清晰地记得徐明关于那个问题的回答:“PING,你真的觉得你现在认为的那些原则,是你从小到大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吗?”
“或许不是吧,但是习惯总是能人为改变的,不是吗,徐医生?”那时的阮青平坐在徐明对面,看着窗外高大的梧桐树轻声反问他。
徐明在观察阮青平脸上的微表情,他的眼神极具穿透力,仿佛随时能看透人心一般。
片刻后,他也将目光移向了窗外:“你之前的经历我也大概从姜总口中了解过一二,在这种情况下选择通过做出改变来舒缓痛苦其实是一件好事,毕竟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站在医生的角度,我应该支持你祝你早日成功。但你应该也清楚这个过程有多艰难,所以作为你的朋友,我还是更建议你顺从本心,尽管与过去和解对你来说是一种更艰难的抉择。”
阮青平静静地听完,却没有说话。
徐明口中的过去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一根每次在他没忍住出手多管闲事之后便会冒出来的刺,几乎每个夜晚都会一下一下刺在他心里警告他,折磨他,反问他:阮青平,你这次又想害死谁呢?
是啊,斯人已逝,他阮青平最没有资格和过去和解。
其实在过去那一年里,他无意中也做了不少违背所谓原则的事情,只不过他做得很隐蔽,几乎不曾被人察觉。
次数一多他便学会了自我麻痹:学会给这些警告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然后一遍遍麻痹自己那些多管闲事并不是因为习惯使然,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坚守自己新的人生原则。
他已经麻痹过自己很多次了,唯独出现了一个名为“夏湫”的例外。
这个例外出现得有点太频繁了。
可能是因为少年宛若当年的自己,自带那些耀眼的光芒却又因此浑身伤疤。
他想自己其实是因此才一次次心软的吧。
心里那根刺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它不允许阮青平失控,所以不仅那些骨子里的习惯要改,这会也更不会允许阮青平拥有一个新的“习惯”。
聊天框里刚刚打好的字又一次被那根修长的手指删了干净。
这样复杂又煎熬的心理路程,他从周一反反复复想到了周五,可始终做不出决定。
他清楚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迟早要狠下心来和这人划清界限,可他一直想不出来要怎么说出口。
拖到现在反而越来越不方便开口。
“阮青平?你在想什么呢。”
一道这会分明不该出现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给阮青平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怎么都魔怔到这种出现幻觉的地步了?
“在想怎么躲着你。”
淡漠的话语还没经过脑子便已经脱口而出。
时间仿佛被人拉长了一般。
可是这怎么会是幻觉?
等他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抬头又一次撞上了那双深邃的眸子,他在里面看见了一种名为错愕的情绪,面上的表情也带着几分僵硬。
他刚在那双瞳孔中找到自己的倒影,夏湫就已经错开了视线,语气听上去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不必这么麻烦,你直接装不认识我就行。”
阮青平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嘴里却哑了声,心里花了整整五天时间才给自己砌好的铜墙铁壁在这一刻因为这人的一句话便轰然坍塌。
他突然意识到空着的或许从来都不是自己身边那个座位。
可夏湫并没有给他多余思考的时间,他一言不发地把桌上的书和试卷全部塞进了抽屉,一个人搬起了课桌从教室后面往最右边的后门方向走。
动静不小,几乎吸引了全班人探究的目光。
陆萧本来是一组的最后一排,这会摇身一变成了倒数第二排。他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多出来的那张桌子,又望了一眼教室最左边——这张桌子几分钟前呆着的位置。
“?”
他和同桌程希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迷茫和不知所措。
夏湫又折回去搬剩下的东西了。
慕以晴这会也光速移动到了后门这边,给陆萧飞速使了个眼色,小声问他:“萧子,这什么情况?”
“我咋知道?”
两个人同为班委,早在开学初就在何斌那接过了“多照顾一下国外来的转学生”这一指令。
陆萧本来以为阮青平是个难相处的,结果几个星期下来两人看起来关系并没有很僵。怎么这会突然爆发了?
“他俩之前关系不挺好的吗?”程希问道。
“啧,萧子,先别纠结这个问题了,你快去看看。我总觉得那边好像要打起来了。”慕以晴的目光正时刻关注着那边的正面战场。
陆萧自然也发现了:“不是,晴姐,那边修罗场啊,我这种小啰啰去了不是送死吗?”
修罗场上,夏湫刚想把椅子也搬走,就被阮青平一手摁在了地上,发出了“哐”一声闷响。
“干吗?”
夏湫疑惑地看了阮青平一眼。
阮青平没说话,手却没有丝毫要挪开的意思。他这会很是心烦,自己也想不清楚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这几乎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夏湫转身又走了,再过来时提了个手提袋,放在了阮青平桌上。
阮青平听见他叹了口气,小声说:“阮青平,我从来没有主动求你帮我。”
“如果你为此感到困扰,下次直接装不认识我就好了。”
摁着的椅子被人用巧劲儿从侧边抽走了,他的手里突然落了空。
他听见有一道声音在耳边蛊惑自己:
阮青平,主动招惹的人是你,该及时止损的人也是你。你和他本来就都不是一路人。
阮青平垂着眸子,默默收回了那只什么也没抓住的手。
或许这样对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