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西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信纸。
他给宾利写信都快写一刻钟了,可除了开头的问候语,还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虽说他因与伊丽莎白重聚而欢喜,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要告知宾利的每件事几乎都会让这位朋友心里不好受。
不过,他既然答应了宾利要如实详尽地把情况说清楚,就不打算敷衍了事。
他鸠占鹊巢,住在伊丽莎白的故居这事儿本就够糟心的了。
出于社交礼仪,柯林斯太太需要在他逗留梅里顿期间,邀请他住进朗伯恩庄园,同样出于这份礼仪,他又不得不接受邀请,哪怕这意味着要跟令人难以忍受的柯林斯先生共处。
达西叹了口气,再度凝视着那张等待他挥笔的空白信纸。
我今晨抵达了梅里顿。
这话说得太没分量。宾利又不是不知道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儿。
情况与我们预想的相差无几。布朗宁太太身体看上去还不错,只是容易倦怠,操持家务时需要家人朋友搭把手。
布朗宁先生卧病在床,不过病情似乎并无恶化迹象。班内特一家经济上的困境仍在持续,麻烦不断。
出于家庭方面的考量,我与班内特小姐决定尽早成婚。虽说我打算事后再公开喜讯,但我俩有意在两周内完婚。
写下最后这几个字时,他的手微微颤抖,一想到这儿,喜悦之情便涌上心头。
对他来说,成婚之日越快越好。伊丽莎白那娇柔的身躯依偎在他怀里的记忆,不过是即将到来的幸福的小小前奏。
然而,他可没有这般喜讯能告知宾利。他叹了口气,将笔浸入墨水瓶,甩了甩笔尖上多余的墨水。
继续写道:我打算为班内特太太及其尚未出嫁的女儿们提供一笔安置费。在村里租一所小房子的相关文书已经在筹备了。我打算明日同布朗宁先生谈谈,商讨一下关于他及其家人往后的照料事宜。
今日我见到他时,他情绪颇为激动,我便觉得还是等他平静些再说为好。待我知晓更多情况后,若这些商讨能称得上有结果,我会将详情告知于你。
他不能再避而不谈这最棘手的部分了,心里只盼着能有什么法子,让这打击来得不那么沉重。
今天一大早,我一得空就去办了你交代的事。我奉命转告你:情况并无改变。看样子也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回应了。
我打算婚后回伦敦,要是你想知道更多细节,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他如释重负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接着又把整封信重新读了一遍,心里犯嘀咕,不知道宾利是否还愿意见他。要是宾利不愿意见他,他也没法埋怨。
达西摇了摇头,不愿再细想下去。
或许去户外散散步,能驱散心头这些不好到想法。他可以去教堂墓地,细细回味自己和伊丽莎白在那儿共度的时光。
他突然想到,查理说不定还没睡,于是决定从布朗宁家宅前路过,盼着能瞧见屋里有灯光透出。
他心里还有好多疑问,亟待解答,可一直没机会单独和查理聊聊。
这一趟也算有个借口,能离伊丽莎白近些,和她呼吸同样的空气,虽说这会儿他见不到她。
今天晚上,他可不想再碰到柯林斯先生,便摸黑穿过昏暗的厨房,从朗伯恩庄园出去了。
炉子里闷燃的煤块发出微弱的光亮,勉强照亮四周。这厨房比布朗宁家的大一倍。他以前从没留意过厨房的事儿。
他不禁寻思,彭伯里的厨房里得有多少人在那儿工作呢。
看起来,光是煮一锅简单的汤,就得费不少人力,更别说每天摆在他面前的各式各样的菜肴了。
他的思绪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一名骑手骑着一匹马,马鞍上挂着一盏灯笼,正小跑着转过街角。
达西迅速闪到一旁,他知道在暗处很难看清人影。事实上,那骑手是几乎要撞到他才看到他,随后便勒住缰绳,调转了马头。
那名男子问道:“这儿是朗伯恩庄园吗?”
“是的,从那儿进去就是。”达西指着那座房子说道。
“这儿有位达西先生吗?我从伦敦带来一封急件。梅里顿的一个小伙子说他在这儿。”
一股寒意萦绕在达西心头,紧紧揪着他的心。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就是达西。”他伸出了手。
骑手在马鞍袋里翻找了一番,然后掏出一封信来:“给您,先生。”
达西付了钱,让他等着,接着便匆匆回到屋里,全然不顾柯林斯先生那惊讶的呼喊和抗议。
他把灯芯调亮,好能看清信上的字。这封信是他的姑妈奥古斯塔写来的。
我亲爱的菲茨威廉:
你可错过了不少热闹事儿。
今天我去达西府时,发现德比勋爵看上去就像即将喷发的维苏威火山,缠着你妹妹,想逼她说出你的行踪。
我很自豪地说,她没有屈服。不过,我很担心她的安危,所以在你回来之前,我把她接到我那儿照顾了,因为我觉得你舅舅不大可能会到我家来捣乱。
毫无疑问,他会到别的地方宣泄对我的不满。真遗憾——我看这个社交季我是不大可能收到阿尔玛克俱乐部的邀请了。
达西冷哼了一声。比起在阿尔玛克俱乐部消磨一晚,他的奥古斯塔姑妈说不定更乐意收到去纽盖特监狱(*旧时伦敦著名监狱)的邀请呢。
附言:德比勋爵这会儿正傻乎乎地跑去布莱顿找你呢。他辞退了你府上的几个仆人,还把他们撵出了家门。不用说,我又把他们请了回来,还因着他们受的这些委屈,每人给了一先令。我敢说,这钱他们拿得一点都不冤。
达西看完信,低声咒骂了一句。他早该料到会有这种事的。
他一心只牵挂着伊丽莎白,竟没考虑到自己宣布的事情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当时的场面想必很是难堪,不然奥古斯塔姑姑也不会出面干预。
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关于这件事,他稍后定要好好跟舅舅理论一番。至少乔治安娜现在算是安全了,虽说姑姑这人怪癖不少,但他父亲的这个妹妹可不会容忍德比勋爵胡作非为。
他上一次听说,姑姑曾威胁说,要是那位伯爵敢出现在她家里,她就放猎犬去咬他。或许他也该在彭伯里立下类似的规矩。
舅舅对他订婚一事大发雷霆,这倒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达西可不想让伊丽莎白面对这些;虽说舅舅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但舅舅的威胁很可能会吓到伊丽莎白,让她拒绝自己。这种情况他绝不能容忍。
“您还好吧,达西先生?”柯林斯太太关切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果断把信重新折好:“一切都好,夫人,不过我觉得可能得对之前的安排做些调整了。您觉得我们能不能麻烦教区牧师,把婚礼提前举行呢?”
柯林斯先生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搓着双手道:“我亲爱的达西先生,您总不能不先告知凯瑟琳夫人就打算成婚吧。尽管夫人极为宽宏大量,可对这事说不定也会大为光火呢。”
“我会在我认为合适的时候告诉我姨妈的。那么,柯林斯太太,您意下如何呢?”
她轻点了点头,几乎让人察觉不到:“我相信是可以说服他的,先生。我去办这件事,您觉得怎么样吗?”
“谢谢你,那太方便了。”相比之下,给教区牧师塞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这是他最不用担心的事。
***
第二天一大早,刚到被认为是体面的拜访时间,达西就出现在了布朗宁家。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耐烦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来到镇上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开了,一路上,他都接收着镇民们毫不掩饰、充满好奇的目光洗礼。
在简下楼告知他,她丈夫准备好见他之前,达西好不容易在走廊里与伊丽莎白共度了一段难得的私密时光。
他废了好大的劲儿才
从伊丽莎白那明亮的双眸前移开目光。
简把他领进了病房,示意他坐在布朗宁先生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布朗宁先生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的嘴歪向一边,眼中流露出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恳求神情,这很像达西的父亲在临终前的样子。
有那么一会儿,达西说不出话来。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与伊丽莎白未来生活的憧憬驱散了那些晦暗的回忆。
他清了清嗓子。
简向他保证过,她丈夫能理解别人对他说的话,但达西又怎能完全确定呢?
“布朗宁先生,我以班内特小姐未婚夫的身份,想跟您谈一谈,让您了解一下我这些天做的安排。
我们打算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成婚,之后她会和我先前往伦敦,然后再去德比郡。我正准备在这儿租一所房子给班内特太太,并会给她提供一笔安置费。基蒂也会住在那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有足够的空间供您和您的夫人居住。”
布朗宁先生的手在床单上抓来抓去。他明显在费力地抬起头,嘴唇蠕动着,仿佛这样就能逼自己说出话来。
达西真希望自己能明白他这无声的努力想表达什么。
不过,他还是接着说道:“还有另一个选择。班内特小姐非常喜欢您的夫人,这时候离开她会可能并不开心,所以她和我一起邀请您和您的家人到彭伯里居住。
这意味着你们要离开梅里顿的朋友们,但我可以向您保证,那里环境宜人,还会得到最好的照料。
您的儿子会和我未来的孩子一起长大,并接受符合绅士身份的教育。”
布朗宁先生盯着达西的双眼,仿佛想从他的眼神中找到某种答案,随后他的头歪向了一边。
他那只健全的手的手指,生平第一次停止了它们的颤动。
达西站了起来:“我想您需要些时间来思考这些方案。我明天再来。”
他不知道到时候他们要怎么交流,但简似乎有办法揣测她丈夫的想法。他干脆利落地鞠了一躬,意识到在病房里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合时宜。
可当布朗宁先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时,他吃了一惊,布朗宁先生那干燥得如同纸一般的皮肤温热而松弛。
“您还想要些别的什么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因此他并不指望能得到回答,但达西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不过,他关心的话语似乎足以让布朗宁先生平静下来,尽管那满是恳求的神情又回到了他那双湿润的眼睛里。
之前,一谈到他家人的未来,布朗宁先生就会平静下来。或许这法子还能奏效:
“我向您保证,您和您的夫人都会得到妥善的照顾。您夫人跟我说过,您本打算请我做您儿子的教父,我也向她保证,能担当此任是我的荣幸。我将一直庇护他,而且他将来会成为一位绅士。”
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松开了,布朗宁先生的嘴角一侧向上牵动,像是试图挤出一个微笑。
他向后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看上去比达西刚进来的时候平静多了。
达西轻轻地走出房间,以免打扰到他。
简就在门外等候,他轻声说道:“他现在看起来平静多了。”
“无论你说了什么,那肯定是让他安心的话。”
“我跟他说我会照顾他的儿子,把他培养成一位绅士。”
她理解地点了点头:“肯定是这个原因。他一直都很想要孩子,对我们的儿子也寄予了厚望。你能代替他给予孩子庇佑,真是太好了。”
“他那份为人父的舐犊之情令人赞叹。”达西能够想象得到,当一个人想到自己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无人庇护,想到那些失去父亲的孩子衣衫褴褛地在伦敦街头流浪时,心中会有怎样的恐惧。
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我还有别的儿子。”
布朗宁先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没什么名气的店主,一个会被德比勋爵嗤之以鼻的乡下商人,但达西不相信他会说出同样的话。
为什么之前讨好德比勋爵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呢?这个大胆的想法几乎让达西有些不知所措。
他自幼被教导要把家族和责任看得高于一切,但他已不再是个孩子,而他的舅舅,除了出身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敬重的地方。
维系这样的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他和舅舅发生争吵,伦敦的社交界会对他不满。达西或许有足够的财富来换取别人的接纳,但他舅舅毕竟